我跑得好快。我一直是全校運動會上短跑的第一名。但此刻我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又短又重,動作又慢,好像兩條象腿。當我跑到路口時,聽見路安在身後的叫喊聲:


    “喂!你怎麽跑啦,你是誰呀?”我趕緊一貓腰,扭身拐過路口。


    (7 )


    我一直擔心那天路安認出我來了。


    過了些天,路霞忽然來了,天已經很晚。她看見我就笑起來,我以為她知道了那天的事,登時臉頰發熱,很難為情。


    朱麗問她笑什麽,路霞卻指指我的腳。原來她笑我穿錯了襪子:一隻藍的,一隻綠的。我也笑了,並因此舒坦地放下心來。


    今天我發覺路霞的模樣有點變化。是不是四個來月沒見麵,有些陌生之感?不,我們一見麵就感到一種親切的意味。雖然許久未見,見了麵卻像昨天剛剛見過一樣。


    我細細端詳之下,發覺她瘦了許多,臉上還隱隱罩著一層薄霧似的疲倦;不知是不是燈光下照的緣故,她的眼圈淡淡發黑,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黑盈盈的、聰慧的、富於表情的……這次她來,不知為了什麽,我們的話很少,她也不像往常那樣興致沖沖,似乎沒什麽可說的;我心裏想說的話很多,但這些話大多是關於她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來。朱麗已經睏倦了,竟然控製不住自己而不顧禮貌地打著一個又一個哈欠。


    盡管如此,盡管我們都沒說什麽,盡管這是我們相識以來最無趣的一次談話,我卻並沒有感到尷尬與困窘。相信此時的路霞也有許多話而不願意說出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把話存在心裏,他才是充實的。


    路霞站起身要走了。我和朱麗送她下樓。外邊真黑,朱麗叫我送送路霞,她也沒拒絕,我當然高興這樣做。


    走了挺長一段路,誰也沒說話。還是路霞首先打破沉默,談起了她春假的計劃,她談得倒是蠻有興致的。


    “最好到野外去,愈遠愈好。約上朱麗、你姐姐、林娜娜,再把我哥哥也拉去,他太古板了,整天看書,應該到郊外透透空氣去。春天的空氣最好,那時糙都綠了,河也開了,哎,你可以把魚竿帶去。我也想學學釣魚。我看了屠格涅夫的《白淨糙原》以後,就特別想學會釣魚,還特別想到野外去……”她說著忽然戛然停住,然後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但願我媽媽的病見些好轉。


    要不……”“要不怎麽?”我問。


    “唉,別問了。我連想都不願意想。”我倆又沉默了。卻感到有種沉重的東西壓著她。


    這夜晚很美。雖然樹都是光禿禿的,空氣卻一點也不冷了:沒有一絲兒風,也沒有樹枝輕微的響動。路燈把柏油路照得像凍了一層冰那樣明亮;在路燈周圍的禿枝,橫斜交錯,穿插有致,好像用濃黑的墨筆劃上去的那麽好看……“我真不想離開這兒。”路霞忽然說。


    “離開這兒?你要去哪?”我聽了這話,感到驚奇,突然,又茫然不解。


    路霞把臉一扭,朝看我。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接著她剛才的話說:


    “我也不想離開你們!”那那黑盈盈的眼睛閃爍著一種激情。


    我們已經走到她家附近的苗圃了。這段路很黑,格外寧靜,偶爾從道旁的樹旁會閃過一對青年男女的身影——這環境、這氣氛、這夜,以及她這黑盈盈的目光,混成一種模糊、幸福、溫存的感覺;好像新月,帶著一片雲影、星光、銀白的境界,在天邊升起,改變了大地上的情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莫名的東西在我心中鼓動著,弄得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腦袋嗡嗡響,似乎要說,要表達,要吐露什麽,我需要鼓起全身的勇氣來,可是此時我的勇氣全是不中用的了。


    “我知道……”我費了很大力氣,隻說出了這三個字,而且聲音特別小。


    她沒說話,低下頭來。


    “我知道……”我再次鼓足勁兒,但最多還是說了這三個字,聲音似乎更小。


    這時,不知怎麽回事,我們已經站在她家門前。她直條條地站著,看著我,直看得我都聽見自己胸前“怦、怦、怦”心跳的聲音了,她一扭身,掏出鑰匙迅速打開門,跑進去,帶上門;從門裏傳出了她的聲音:


    “再見!”隨後便是她穿過大小院跑進屋的一連串的腳步聲和開門關門的聲音。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那個夜晚,從路霞家回來路上的情景:烏藍的天,綴滿亮晶晶的星星,像閃閃發光的寶石;沿路上一幢幢房屋高低錯落的黑影,金黃色亮燈的窗子,都像假的,像童話劇裏的布景;大圓月亮跟著我走,一會兒躲到煙囪後麵去,一會兒又在矮房上露出它圓圓、明亮、可愛的臉來;苗圃的地剛剛翻過,發出cháo濕的泥土和腐葉所特有的氣息,這氣息預示大自然一輪新的開始、新的繁華已經來臨。雖然沒有風,這氣息卻更有力地撲在臉上,使人感到清新、振作,心裏躍動著傾向於所有美好事物的朦朧的欲望……


    (8 )


    路霞和我來往隻有這麽一年。這年夏天,路霞的媽媽就死了。她正好初中畢業。


    她爸爸把她家那所兩層樓的小房賣掉,帶著她和哥哥路安去鞍山了。


    她臨行前還來向我和朱麗辭行。不巧,那年暑期,我爸爸去北戴河療養,把我和姐姐都帶去了。我回到家,路霞早已走了。我帶著一種重溫夢境般的心情,去到她家門前看看,那所房子已經住進新人,她在這個城市裏便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朱麗交給我一個小紙包,說是路霞留給我的。我打開一看,原來是《格列佛遊記》,上邊有路霞和路安的贈言和簽名,這是路霞留下的唯一的紀念物!我一直保存著這本書,而且決不是把它當做一般書籍收藏。因為它給我的內容是任何書所不能比擬的。這是一本神奇的書——它的內容是雙倍的,盡管一半內容沒寫在書頁內;它中間還有我,雖然在字麵上找不到我的名字……


    路霞到了鞍山之後。曾給朱麗來過幾封信,信中還問我好。朱麗很懶,隻回過一封信,慢慢她們就斷了聯繫。但她始終沒有單獨給我寫過一封信。


    是嗬,就是現在,我始終不明白,那個夜晚究竟在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卻使我曾經一度胡想了許多日子。記得一次上課時,我竟糊裏糊塗地在桌上寫了一大片“路霞”的名字。可是,路霞在那個夜晚之後又來過幾次,她見到我,臉上沒有任何異樣……是嗬,是嗬,那夜晚,她說了些什麽呢?


    我又說了些什麽呢?似乎什麽也沒有。回想起來,那曾使我顫慄不已的話,不過是一些極平常、極普通的話而已。然而,在路霞與我後來的幾次接觸中,她卻從來不提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是否於她毫無印象,而隻是我的多想、錯覺和一種幼稚的癡情呢?


    這以後,我再也沒見過路霞,也不曾聽到關於她的任何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朋友。好像朝日、曙照、雲霞、露珠一樣,總是屬於那一段時光裏同時出現的,互相為伴,匯成一片燦爛繽紛的景象,過後就紛紛散失了。路霞不過是我少年時代這樣的無數朋友中的一個,早已無蹤無影,深藏在重重疊疊的往事之中。對於我這個飽經風霜、世事嫻熟的人來說,那童年和少年就好比一條幹涸已久的小溪,再也看不到它澄澈透明的流水,閃光的泡沫,感到它的清甜和涼慡。然而在我的心底卻永遠潛下它迷人的淙淙的清響……有些時候,一個完全偶然的意外的影響,路霞的影子會很快地從我心中一閃而過。我會十分清晰地記起我們相處的時候,她某一個細小的習慣動作,一個特殊的眼神,或她那清脆而開心的笑聲。每每在這個時候,我就會感到一種新鮮、暢快和甜美,引起我對少時的深深的懷戀……


    那時,我對路霞是一種什麽感情呢?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正像我們相處一起的那個早春的日子——整個大地還沒有從冬眠中睜開它的睡眼,夢境繚繞;早來春意在這灰茫茫的背景上忽隱忽現,模糊不清;微風吹來,你會一下子感到春之將至,感到大自然的萌動和它無限的生機。但這種感覺遊離不定,轉瞬即逝;你睜大眼睛,在田野、在山坡、在林間、在枝梢,卻找不到一塊春天的色彩。


    等我20多歲時,認識一位幾乎是一見鍾情的女友,我們一起談生活、談理想、談愛、談未來的時候,那就像從碧綠的山野和芬芳的花叢中來認識美麗的春天一樣了。


    8.告別夢境


    我在讀過的一些名人的傳記中,發現到一個荒唐的公式,即這些大人物們早在童年時就心懷偉大抱負的夢,此後歷經磨難,苦力奮爭,終成大器。


    倘若如是,這些人物真非肉骨凡胎了?當人們再想想自己的童年,大都一片渾沌,毫無鴻鵠之心,豈不自悲自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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