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撲到畫案前,揮毫把一片淋漓光彩的彩墨潑到紙上,它立即呈現出無窮的形象。莽原大漠,疾雨微霜,濃情淡意,幽思苦緒,一下子立見眼前。


    無須去搜尋文字,刻意描寫,藉助於比喻,一切全都有聲有色、有光有影迅速現於腕底。幾根線條,帶著或興奮或哀傷或狂憤的情感;一塊水墨,真切切的是期待是緬懷是夢想。那些在文字中隻能意會的內涵,在這裏卻能非常具體地看見。繪畫性充滿偶然性。愈是意外的藝術效果不期而至,繪畫過程愈充滿快感。從寫作角度看,繪畫是一種變幻想為現實、變瞬間為永恆的魔術。在繪畫天地裏,畫家像一個法師,筆掃風至,墨放花開,法力無限,其樂無窮。可是,這樣畫下去,忽然某個時候會感到,那些難以描繪、難以用可視的形象來傳達的事物與感受也要來困擾我。但這時隻消撇開畫筆,用一句話,就能透其神髓,奇妙又準確地表達出來,於是,我又自然而然地返回了寫作。


    所以我說,我在寫作寫到最充分時,便想畫畫;在作畫作到最滿足時,即渴望寫作。好像爬山爬到峰頂時,縱入水潭遊泳;在浪中耗盡體力,便仰臥在灘頭享受日曬與風吹。在樹影裏吟詩,到陽光裏唱歌,站在空穀中呼喊。


    這是一種隨心所欲、任意反覆的選擇,一種兩極的占有,一種甜蜜的往返與運動。而這一切都任憑生命狀態的左右,沒有安排、計劃與理性的支配,這便是我說的:遵從生命。


    這位記者聽罷驚奇地說,你的自我感覺似乎不錯。


    我說,為什麽不。藝術家浸在藝術裏,如同酒鬼泡在酒裏,感覺當然很好。


    8.表白的快意


    在世事的喧囂和紛擾中,我們常常忘掉自己的心靈。也許現代社會太多的艱難也太多的誘惑,太多的障礙也太多的機遇,太多的失落也太多的可能,我們被擁塞其間,不得喘息;那些功名利祿、榮辱得失、是非利害,都是牽動我們的繩子。就這樣,終日渾渾噩噩或興致勃勃地忙碌不停,哪裏還會顧及無形地存在於我們身上的那個心靈?


    每個人都有兩個自己,一個是外在的、社會性的、變了形的;一個是內在的、本質的、真實的自己,就是心靈。兩個自己需要交談,如果隔絕太久,日久天長,最後便隻剩下一個在地球上跑來跑去、被社會所異化的自己。


    這心靈隱藏在我們生命的深處。它是我們生命的核兒。一旦麵對它,就會感到這原是一片易感的、深情的、靈性而幽闊的世界。這才是我們個人所獨有的世界。


    在這裏,一切社會經歷都化為人生經歷,一切逝去如煙的往事在這裏卻記憶如新、依然活著,一切苦樂悲歡都化為刻骨銘心的詩……而那些難言之隱也都在這裏完好地保存著、珍藏著、密封著。


    守著自己,便保護住自我的完整;守著自己的秘密,便保存一份自享的生命內容。心靈是躲避世間風雨的傘,是洗涮自己和使靈魂輕裝的懺悔室,是重溫人生的唯一空間,是自己的夢之鄉然而,它也要說話。受不住永遠的封閉,永遠的自如、自解、自我安慰。它撞開圍欄,把這個“真實的本質的自己”袒露給世界;或者打開一條fèng隙,透露出緊鎖其間、幽閉太久的風景;或者切盼一位闖入者,讓心靈自己經受一次充滿生氣的風暴……


    心靈渴望表白——人類藝術由此而起源。這也是真正的藝術創作充溢著快感的緣故。倘若藝術拒絕心靈的表自,不僅它缺乏衝擊力,創作過程便成了一種乏味的受難。


    藝術創作是一種生命轉換的過程,即把最深刻的生命——心靈,有姿有態、活噴噴地呈現出來。這過程是宣洩、是傾訴、是絮語、是呼喊,又是多麽快意的創造!


    所以我說:


    “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存在方式,而是他的生命方式。”讓心靈一任自然,藝術便獲得生命。


    9.生活的感覺


    黃昏時聽音樂是種特殊享受。那當兒,暮色濃深,屋裏的一切都迷濛模糊,沒有什麽具體清晰的形象映入眼瞼,攪亂頭腦;心靈才能讓聽覺牽著夢遊一般地飄入音樂的境界中去。哎,你是不是也有此同感?


    我這感覺既強烈又奇妙,以致我懷疑自己有點神經質。記得那次絕對是個黃昏,大概聽舒曼的《夢幻曲》吧!家裏隻我自己,靜靜的空間灌滿了那深沉而醉心的琴音。屋子的四角都黑了,窗前的東西變成一堆分辨不清的影子,隻有窗玻璃上還依稀映著一點淡淡的桔色的夕照。


    我的心像被這音樂洗過一樣聖潔。不知是心沉浸在琴音裏,還是琴音充溢我的心裏,一股潛流似的婉轉迴旋。於是我被感動起來,隨之而來,便是這種動心的感覺漸漸加強,心裏的潛流形成一個疾轉的漩渦,到了感動的cháo頭捲起,我忽然不能自己。好像有根無形的攪棒,把沉澱心底的亂七八糟的全都翻騰起來。說不出是什麽難忘的事或感受過的情緒,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甜蜜?憂傷?思念?委屈?已經落空的企盼?留不住的甜美……? 一下子,大滴大滴的淚珠子竟然有個兒奪眶而出,滾過臉頰,啪啪掉在地上。我倚著門框,仰起頭,衣襟很快就濕了一片,我完全不能自製,也不想自製,因為這決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異樣的、令人顫慄的幸福的感覺。平日裏,偶然被什麽意外的事物的觸發,也會生出這樣一種感覺,卻總是一掠而過,從來沒有凝聚起來,這樣有力地撞擊我的心扉。


    然而我不明白,這感覺是怎樣來的,是那琴音招引來的?到底是哪個旋律、哪個和聲打動的我?為什麽以前聽這支曲子從無這般感受?更奇怪的是,以後,多少次,黃昏時,我設法支開家裏的人,依舊在這光線晦黯、陰影重重的安寂的小屋裏,獨自倚門傾聽這支曲於,但再也不曾出現那種忍俊不禁、苦樂交加的感覺了。琴音像一陣微弱的風,難得再在我心中吹起浪頭。


    怎麽回事?


    感覺是找不到的,隻有它來找你。


    兩年後,我早已忘掉尋覓這感覺的念頭,卻意外碰到了它。


    那是個深秋時節,剛剛下過一場濛濛小雨,天色將暮,人在戶外,臉頰和雙手都感到微微涼意。我才辦完一件事回家,走在一條沿河的小道上。小河在左邊,蜿蜒又清亮,緩斜的泥坡三三五五坐著一些垂柳;右邊是一麵石砌的高牆,不知當年是哪家豪門顯貴的宅院。這石牆很長,向前延長很遠。


    院內一些老楊樹把它巨大的傘狀的樹冠伸出牆來。樹上的葉子正在脫落,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枝上掛的不多。雖然無風,不時有一片巴掌大的褐色葉子,自個兒脫開枝幹從半空中打著各式各樣的旋兒忽悠悠落下來,落在地上的葉子中間,立時混在一起,分不出來。大樹也就立刻顯得輕鬆一些似的。我踏著這落葉走,忽然發現一片葉子,異常顯眼,它較比一般葉子稍小,嶄新油亮,分明是一片新葉。可惜它生不逢時,沒有長足,脹滿它每一個生命的細胞,散盡它的葉液與幽香,就早早隨同老葉一同飄落。可是,大自然已經不可逆地到了落葉時節,誰又管它這一片無足輕重的葉子呢!我看見,這塗了一層蠟似的翠綠的葉麵上汪著幾滴晶亮的水珠,興許是剛才的雨滴,卻正像它無以言傳的傷心的淚。它多麽熱愛這樹上的生活——風裏的喧譁,雨裏的喧鬧,陽光裏閃動的光華,它多麽希望在這樹上多多留連一刻。


    生活,盡管給生命許許多多折磨、苦澀、煩惱、欺騙和不幸,誰願意丟棄它?甚至依舊甘心把一切奉獻給它。生活,你拿什麽償還一切生命對你的奉獻?永遠是希望麽?


    我憐惜地拾起這片綠葉,抬眼一望,驀然發現高高的、被雨淋濕而發暗的牆頭上,趴著一隻雪白的貓,正呆呆瞧著我;楊樹深處,有兩扇玻璃窗反映著雨後如洗的藍天,好像躲在暗處的一雙美麗的眼睛……突然,就是這突然的一下,我被莫名地感動起來。那次聽音樂時所產生的異樣的感覺,又一次湧入我的心中,在我心裏翻江倒海地攪動起來,視線又一次被止不住的大股熱淚遮擋住了。我站在滿地褐黃斑駁的落葉中間,貪婪地享受這又甜又苦的情感,並任使這情感盡情發泄和延長,多留它一些時候。誰知它隻是這一小陣子,轉眼竟然霧一般漸漸消散。好似一下子都擁聚與凝結起來的事物,又一下子分散開來,抓都抓不著。咦,這是怎麽回事?


    我手裏拈著這片閃光而早落的葉子,癡呆呆地站著。


    10.觸摸歲月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實實在在觸摸到了歲月。年是冬日中間的分界。有了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歲月一天天變短,直到殘剩無多;過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時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為了。


    歲月是用時光來計算的。那麽時光又在哪裏?在鍾錶上、日曆上,還是行走在窗前的陽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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