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在昆明的演出,《孔雀膽》要算是回到了娘家了。參預演出的列位兄姐都是我的親愛的朋友,承他們關愛,使我這個女兒竟有衣錦還鄉的機會,我想昆明娘家的人看見了她,恐怕又有更深的感觸,會為她流出更多的眼淚的吧。她太可憐了,在風塵之中雖然博得了很多的同情,然而她的身世卻是愈顯得可憐。


    孔雀膽歸寧郭沫若散文選集女主人公的阿蓋公主,雖然是蒙古的種裔,元朝的王姬,但無寧稱她為“昆明的女兒”是更要適當一些的吧。她那瀅澈的性情,是昆明的秀麗的山川風物的化身。她那哀婉的歌聲不就是昆明的呼息麽?多艷麗呀,然而一瞬便飄零了。慘紅滿地,使蒼柏倍加淒清。這不是山茶花嗎?這不是阿蓋精神麽?阿蓋,我將給你一個摩登的美名——“昆明的茶花女”。


    段功,該是大理石的化身,至少在我自己是存心把他塑成大理石像的。他那端嚴、公正、無私、勇敢而又嫻雅的精神,應該就是雲南的精神。他是雲南的阿坡羅(太陽神),事實上雲南人是把他崇祀著的。我倒希望他成為“中國的阿坡羅”。在陪都,有人說他“太愚忠”了,或許是吧。但他並不是忠於梁王,而是忠於雲南的老百姓。對於老百姓盡忠,是愈愚愈值得稱讚的。對於老百姓盡忠,哪裏還容得有絲毫的打算呢?徹心徹底是一個大理石,打成粉碎還是大理石。像大理石成為了普天下的神像,普天下的莊嚴華屋,普天下的屏風美飾一樣,段功精神,你也成為中國人的精神吧。我這樣禱告著。


    眼淚是準定要流的,連我寫到這兒,都不免眼睛有點作怪了。這次的演出,聽說費了很大的琢磨工夫,背境是現地風光,服裝有精到的考究。導演章泯兄是詩人,演員諸兄姐都是海內知名的群星,那還有不更加感動人的麽?山茶花配上了昆明湖,大理石安置在點蒼山,那還有不更加哀艷的麽?我倒恨我不能夠飛來,和親愛的觀眾諸兄姐,一同再灑一次眼淚呀!


    但是,我們請把眼淚揮幹。我們應該把阿蓋精神,段功精神恢復起來,忠於人民,忠於鄉國,把橫暴的侵略者驅逐出去!現在昆明和大理的後門不是又有虎狼在那裏盤踞著的嗎?是時候了!警醒我們的不是東寺的鍾聲,而是響徹全世界的軍號。是不是還有車力特穆爾呢?有的。汪精衛和一些準汪精衛的細菌們便是。我們要像楊淵海一樣,除掉了它!中國人應該是真正抬起頭來的時候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九日在重慶


    竹陰讀畫


    傅抱石的名字,近年早為愛好國畫、愛好美術的人所知道了的。


    我的書房裏掛著他的一幅《桐陰讀畫》,是去年十月十七日,我到金剛坡下他的寓所中去訪問的時候,他送給我的。七株大梧桐樹參差的挺在一幅長條中,前麵—條小溪,溪中有橋,橋上有一扶杖者,向桐陰中的人家走去。家中軒豁,有四人正展觀畫圖。其上仿佛書齋,有童子一人抱畫而入。屋後山勢壯拔,有瀑布下流。桐樹之間,補以綠竹。


    圖中白地甚少,但隻覺一望空闊,氣勢蒼沛。


    來訪問我的人,看見這幅畫都說很好,我相信這不會是對於我的諛辭。但別的朋友,盡管在美術的修養上,比我更能夠鑑賞抱石的作品,而我在這幅畫上卻享有任何人所不能得到的畫外的情味。


    郭沫若散文選集竹陰讀畫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沫若先生惠臨金剛坡下山齋,入蜀後最上光輝也。……


    抱石在畫上附題了幾行以為紀念,這才真是給與了我“最上光輝”。


    我這一天日記是這樣記著的:十月十七日,星期日。早微雨,未幾而霽,終日曇。因睡眠不足,意趣頗鬱塞。……


    十時頃應抱石之約,往訪之,中途遇杜老,邀與同往。抱石寓金剛坡下,乃一農家古屋,四圍竹叢稠密,頗饒幽趣。展示所作畫多幅,意思漸就豁然。更蒙贈《桐陰讀畫圖》一幀,美意可感。


    夫人時慧女士享以豐盛之午餐。食時談及北伐時在南昌城故事。時慧女士時在中學肄業,曾屢次聽餘講演雲。


    立群偕子女亦被大世兄親往邀來,直至午後三時,始怡然告別。……


    記得過於簡單,但當天的情形是還活鮮鮮地刻印在我的腦子裏麵的。


    我自抗戰還國以後,在武漢時代特別邀了抱石來參加政治部的工作,得到了他不少的幫助。武漢撤守後,由長沙而衡陽,而桂林,而重慶,抱石一直都是為抗戰工作孜孜不息的。回重慶以後,政治部分駐城鄉兩地,鄉部在金剛坡下,因而抱石的寓所也就定在了那兒。後來抱石回到教育界去了,但他依然捨不得金剛坡下的環境,沒有遷徙。據我所知,他在中大或藝專任課,來往差不多都是步行的。


    我是一向像候鳥一樣,來去於城鄉兩地的人,大抵暑期在鄉下的時候多,霧季則多住在城裏。在鄉時,抱石雖常相過從,但我一直沒有到他寓裏去訪問過,去年的十月十七日是唯一的一次。


    我初以為相隔得太遠,又加以路徑不熟,要找人領路未免有點麻煩;待到走動起來,才曉得並不那麽遠。在中途遇著杜老,邀他同行;他是識路的,便把領路的公役遣回去了。


    杜老抱著一部《淮南子》,正準備去找我,因為我想要查一下《淮南子》裏麵關於秦始皇築馳道的一段文字。


    我們在田埂上走著,走向一個村落。金剛坡的一帶山脈,在右手綿亙著,蜿蜒而下的公路,歷歷可見。我們是在山麓的餘勢中走著的。


    走不上十分鍾光景吧,已經到了村落的南頭。這兒我在前是走到過的,但到這一次杜老告訴我,我才知道村落也就叫金剛坡。有溪流一道,水頗湍急,溪畔有一二家麵坊,作業有聲。溪自村的兩側流繞至村的南端,其上有石橋,名龍鳳橋。過橋,再沿溪西南行,不及百步,便有農家一座,為叢竹所擁護,蔥蘢於右側。杜老指出道,那便是抱石的寓所了。


    相隔得這樣近,我真是沒有想出。而且我在幾天前的重九登高的時候,分明是從這兒經過過的,那真可算是“過門而不入”了。


    竹叢甚為稠密,家屋由外麵幾乎不能看出。走入竹叢後照例有一帶廣場,是曬稻子的地方,橫長而縱狹。屋頗簡陋並已朽敗。背著金剛坡的山脈,麵臨著廣場,好像是受盡了折磨的一位老人一樣。


    抱石自屋內笑迎出來了,他那蒼白的臉上漲漾著衷心的喜悅。他把我們引進了屋內。就是麵臨著廣場的一進廳堂,為方便起見,用籬壁隔成了三間。中間便是客廳,而兼著過道的使用,實在不免有些逼窄。這固然是抗戰時期的生活風味,然而中國藝術家的享受就在和平時期似乎和這也不能夠相差得很遠。


    我們中國人的嗜好頗有點奇怪,畫一定要古畫才值錢,人一定要死人才貴重。對於活著的藝術家的優待,大約就是促成他窮死,餓死,病死,愁死,這樣使得他的人早點更貴重些,使得他的畫早點更值錢些的吧?精神勝於物質的啦,可不是!


    抱石,我看是一位標準的中國藝術家,他多才多藝,會篆刻,又會書畫,長於文事,好飲酒,然而最典型的,卻是窮,窮,第三個字還是窮。我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他的藝術雖然已經進步得驚人,而他的生活卻絲毫也沒有改進。“窮而後工”的話,大約在繪事上也是適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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