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漸漸甦醒了,我同南來的燕子一樣,又要飛向北邊。長沙喲,再見!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在警報中草此


    螃蟹的憔悴


    ——紀念邢桐華君


    邢君桐華,寂寞地在桂林長逝了。他的能力相當強,可惜卻死得這麽快。


    我和他認識是在抗戰前兩年,是在敵國的首都東京。


    那時候有一批的朋友,在東京組織一個文會團體,想出雜誌,曾經出過八期。前三期叫《雜文》,因受日警禁止,後五期便改名為《質文》。桐華君便是這個團體裏麵的中堅分子。


    他在早稻田大學俄國文學係肄業。雜誌裏麵凡有關蘇聯文學的介紹,大抵是他出任的。


    為催稿子,他到我的住處來過好幾次,我還向他請教過俄文的發音。有一次他談到想繼續翻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曾盡力的慫恿他,把我所有關於這一方麵的資料都送給他去了。但他還未曾著手,卻為了雜誌的事,被日本警察抓去關了幾天,結果是遣送回國了。


    不久蘆溝橋事變發生,我私自逃回了上海,曾經接到過桐華由南京的來信。


    又不久知道他進幹訓團去受軍訓去了,和著一大批由螃蟹的憔悴日本回來的同學。


    前年春節,我到武昌參加政治部工作,想到俄文方麵需要工作人員便把他調到第三廳服務。我們武昌重見,算是相別一年了。他在離去日本的時候,曾經吐過血。中經折磨,又受軍訓,顯然是把他的症疾促進了。


    自武漢搬遷以後,集中桂林,桂林行營成立,政治部將分出一部分人員留桂工作。我們當時也就顧慮到桐華的病體,把他留下了。因為他的憔悴是與時俱進,斷不能再經受由桂而黔再蜀的長途遠道的跋涉了。


    留在桂林,希望他能夠得到一些靜養,但也於他無補,他終於是把一切都留在桂林了。


    桐華的個人生活和他的家庭狀況,我都不甚清楚:因為我和他接近的機會,究竟比較少。


    但我知道他是極端崇拜魯迅的。


    郭沫若散文選集他的像貌頗奇特。頭髮多而有拳曲態,在頭上蓬簇著,麵部廣平而黃黑,假如年齡容許他的腮下生得一簇絡腮鬍來,一定可以稱為馬克思的中國版。


    還是在日本的時候,記得他有一次獨自到千葉的鄉下來訪我,是才滿五歲的鴻兒去應的門。鴻兒轉來告訴我說:“螃蟹先生來了。”他把兩隻小手叉在耳旁,形容其麵部的橫廣。我們大家都笑了。


    但是這螃蟹的形象,在憔悴而且寂化了的桐華,是另外包含了一種意義了。


    ——倔強到底,全身都是骨頭。


    廿九年五月十七日辰


    (原載1940年7月6日《新蜀報》第4版)向著樂園前進


    孩子劇團的小朋友們和我相識已經快滿四年了。


    他們這個可愛的小小的團體是“八·一三”以後在上海組織的,那時他們之中,大的不過十六、七歲,小的僅僅七、八歲。他們以那樣小小的年紀,卻有這樣值得佩服的組織力,怎麽也表示著我們中國的偉大的將來。


    在上海未成孤島之前,他們在那兒做了不少有益於抗戰的工作,尤其對於難民盡了他們的慰勞、宣傳,甚至教育的責任。我和他們,就是在租界的一個難民收容所裏,第一次見麵的。


    在上海成了孤島以後,我是由海路經過香港、廣州、長沙,而到達武漢。在武漢又和他們第二次相見了,那是二十七年的正月。他們都是採取陸路,經過鎮江、徐州、新鄭,而到達武漢的。他們那沿途的經歷,時而化整為零,時而集零為整,已經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說。


    郭沫若散文選集到了武漢以後,他們和我的聯繫便更加密切了。不久我參加了政治部門的工作,便把他們收編到了政治部來,這一群小朋友於是乎便成為了我的朝夕相處的共事者。他們的工作和生活我是知道得比較詳細的,他們的存在對於我是莫大的安慰,而同時是莫大的鼓勵。


    由武漢而長沙而桂林而重慶,他們沿途都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工作成績。在工作的努力上,在自我教育的有條理上,委實說,有好些地方實在是足以使我們大人們慚愧。政治部有他們這一群小朋友的加入,實在是增加了不少光彩。到了重慶後,他們分頭向各地工作,幾乎把大後方的各個成份都踏遍了。


    向著樂園前進這一次他們在重慶開始第一次的大規模的公演,而所演的《樂園進行曲》,事實上就是以他們為粉本而寫出來的戲劇。現在都由他們自己把他們的生活搬上了舞台,真正是所謂“現身說法”。我相信是一定可以收到莫大的成功的。


    隨著抗戰的進展,他們的年齡長大了,團體也長大了。在桂林和長沙兒童劇團合併之後,各處都有小朋友參加,他們真真是做到了“精誠團結”的模範。其中有好些團員,嚴格地說恐怕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吧。而我卻希望他們永遠保持著這個“孩子”的英名。


    在精神上永遠做孩子吧。永遠保持敏感和伸縮自在的可塑性吧。


    “孩子是天國中最大者”,有人曾經這樣說過。


    我是堅決地相信著,就要由這些小朋友們——永遠的孩子,把我們中國造成地上樂園。


    卅年三月廿三日夜


    (原載1941年3月27日重慶《新蜀報》)龍戰與雞鳴


    昨晚的一陣驟雨,使這煉獄般的山城,突然化為了清涼境地。在敵機連續不斷的盲目轟炸,尤其是為紀念“七七”特別流了幾天熱汗之後,得到了這個境地,加倍地領略著苦盡甘來之感。天像高了一些,大江南岸的連山似乎轉青翠了。最難得的是這一陣陣的說強也不算強,然而也並不微弱的風,使人滿吃著無限的涼味。


    十點鍾了,陽光帶著幾分秋意。在前兩天約略是在防空洞裏瞌悶睡的時候,今天卻能坐在裸體的一片片肋骨剝露著的樓房裏,就不十分詳細的世界地圖,查看蘇德戰爭發生以來的形勢,真是難得的事。


    季龍來了,談了些工作上的話,並就國內國外的情形交換了一些消息和意見,最後他把汪精衛的近作,一首七律,給我看了。——龍戰與雞鳴憂患重重到枕邊,星光燈影照無眠。


    夢回龍戰玄黃地,坐曉雞鳴風雨天。


    不盡波瀾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先賢。


    效原仍作青春色,鴆毒山川亦可憐。


    季龍說:這詩是從衡山先生那裏拿來的,題不知道是甚麽。並指著“如含瓦石”四字問我,這有甚麽典故嗎?衡山先生也不知道。


    郭沫若散文選集但關於這,究竟有沒有甚麽典故,我自己也委實不知道。典出《晉書·卞壺傳》“阮孚謂壺曰卿恆無閑泰,常如含瓦石。”——沫若注。要說就是用的精衛含石填海的故事吧,又多了一個“瓦”字,和“愧先賢”的念頭也連接不起。要說有甚麽錯字吧,從字麵和韻律看來,也似乎沒有。因此我生出了一種解釋,便是取其與含珠玉為對的汪記的新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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