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人在東京的廢墟中坐著電車跑了三天,銀座也去過,淺草也去過,在淺草公園裏看了一場“euovadis”的電影,羅馬皇帝奈羅把全羅馬城燒毀了,為助自己讀homeros的詩興把羅馬全城燒毀了,他把一切責任轉嫁給耶穌教徒,那時使徒彼得正在羅馬,他看見全城燒毀了,看見奈羅皇帝虐殺耶穌教徒,他說主道不行,他便翻然離開羅馬逃去,他在途中,突然遇見耶穌的幻影從對麵走來,他跪著問他:


    ——主喲,你要往何處去?


    再上一次十字架耶穌對他說:“你要離開羅馬逃走時,我隻好再去上一次十字架!”


    郭沫若散文選集啊,看到這裏,我的全部心神都感動了呢!我此次出國放浪,誓不復返的決心從根本上生了動搖,“我要再去上一次十字架!”——一種嚴厲的聲音在我內心的最深處叫出了。“我要再上一次十字架!”——我坐在觀音堂畔的池亭上沉思了一點鍾的光景。……


    我初來時本是想在此地的生理學研究室裏作一個終身的學究,我對於生理學是很感趣味的,我自信我在生理學裏隻要研究得三五年定能有些發明;但是一從現實逃出來,愈離現實遠的時候,它對於我的引力卻反比例地增加了。一句話的覺悟:我現在不是當學究的時候。——我自從把這種誌願拋去之後,我決心把社會經濟方麵的學問加以一番的探討,我近來對於社會主義的信仰,對於馬克思列寧的信仰愈見深固了。我們的一切行動的背境除以實現社會主義為目的外一切都是過去的,文學也是這樣,今日的文學乃至明日的文學是社會主義傾向的文學,是無產者呼號的文學,是助成階級鬥爭的氣勢的文學,除此而外一切都是過去的,昨日的。我把我昨日的思想也完全行了葬禮了。


    “我要再去上一次十字架!”——這句話的精神是我數月來的生命。若渠,我不久又要回國了。武昌師大的同學們要找我當教授,當教授雖不是我願意的事情,但是能跳到中國的中央,跳到中國人生活的海心裏去嚐鹽味,這是我樂於幹的。我覺得中國的武昌好像俄國的莫斯科呢。就在九十月間說不定要去,資平也應了該校的地質學教授的聘,我們在那兒又有伴侶了。


    仿吾到廣東後也有信來,他此次南遊隻能經歷兩三月,待他回滬後我們可要重整旗鼓了。到那時我們一切詳細的計劃自然要通知你和曙先——曙先的通信處我忘卻了,你請告訴我。


    《獅吼》是我們的兄弟,請盡管放大聲音吼吧!在中國的大沙漠中吼吧!總有人認識你們這個“sphinx”的呢!


    末了我祝你健康。


    (原載1924年7月15日上海版


    《獅吼》半月刊第3期)路畔的薔薇


    清晨往鬆林裏去散步,我在林蔭路畔發見了一束被人遺棄了的薔薇。薔薇的花色還是鮮艷的,一朵紫紅,一朵嫩紅,一朵是病黃的象牙色中帶著幾分血暈。


    我把薔薇拾在手裏了。


    青翠的葉上已經凝集著細密的露珠,這顯然是昨夜被人遺棄了的。


    這是可憐的少女受了薄倖的男子的欺紿?還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輕狂的婦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蜜的私語,今朝的冷清的露珠……


    我把薔薇拿到家裏來了,我想找個花瓶來供養它。


    花瓶我沒有,我在一個牆角上尋著了一隻斷了頸子的盛酒的土瓶。


    ——薔薇喲,我雖然不能供養你以春酒,但我郭沫若散文選集要供養你以清潔的流泉,清潔的素心。你在這破路畔的薔薇土瓶中雖然不免要淒淒寂寂地飄零,但比遺棄在路旁被人踐踏了的好吧?


    夕暮


    我攜著三個孩子在屋後草場中嬉戲著的時候,夕陽正燒著海上的天壁,眉痕的新月已經出現在鮮紅的雲縫裏了。


    草場中牧放著的幾條黃牛,不時曳著悠長的鳴聲,好像在叫它們的主人快來牽它們回去。


    我們的兩隻母雞和幾隻雞雛,先先後後地從鄰寺的墓地裏跑回來了。


    立在廚房門內的孩子們的母親向門外的沙地上撒了一把米粒出來。


    母雞們咯咯咯地叫起來了,雞雛們也啁啁地爭食起來了。


    ——“今年的成績真好呢,竟養大了十隻。”


    歡愉的音波,在金色的暮靄中遊泳。


    水墨畫


    天空一片灰暗,沒有絲毫的日光。


    海水的藍色濃得驚人,舐岸的微波吐出群魚喋的聲韻。


    這是暴風雨欲來時的先兆。


    海中的島嶼和烏木的雕刻一樣靜凝著了。


    我攜著中食的飯匣向沙岸上走來,在一隻泊繫著的漁舟裏麵坐著。


    一種淡白無味的淒涼的情趣——我把飯匣打開,又閉上了。


    回頭望見鬆原裏的一座孤寂的火葬場。紅磚砌成的高聳的煙囪口上,冒出了一筆灰白色的飄忽的輕煙……


    山茶花


    昨晚從山上回來,采了幾串茨實、幾簇秋楂、幾枝蓓蕾著的山茶。


    我把它們投插在一個鐵壺裏麵,掛在壁間。


    鮮紅的楂子和嫩黃的茨實襯著濃碧的山茶葉——這是怎麽也不能描畫出的一種風味。


    黑色的鐵壺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樣了。


    今早剛從熟睡裏醒來時,小小的一室中漾著一種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氣。


    這是從什麽地方吹來的呀?——


    原來鐵壺中投插著的山茶,竟開了四朵白色的鮮花!


    啊,清秋活在我壺裏了!


    墓


    昨朝我一人在鬆林裏徘徊,在一株老鬆樹下戲築了一座沙丘。


    我說,這便是我自己的墳墓了。


    我便揀了一塊白石來寫上了我自己的名字,把來做了墓碑。


    我在墓的兩旁還移種了兩株稚鬆把它伴守。


    我今朝回想起來,又一人走來憑弔。


    但我已經走遍了這莽莽的鬆原,我的墳墓究竟往哪兒去了呢?


    啊,死了的我昨日的屍骸喲,哭墓的是你自己的靈魂,我的墳墓究竟往哪兒去了呢?


    白髮


    許久儲蓄在心裏的詩料,今晨在理髮店裏又浮上了心來了。——


    你年青的,年青的,遠隔河山的姑娘喲,你的名姓我不曾知道,你恕我隻能這樣叫你了。


    那回是春天的晚上吧?你替我剪了發,替我颳了麵,替我盥洗了,又替我塗了香膏。


    你最後替我分頭的時候,我在鏡中看見你替我拔去了一根白髮。


    啊,你年青的,年青的,遠隔河山的姑娘喲,飄泊者自從那回離開你後又飄泊了三年,但是你的慧心替我把青春留住了。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日


    芭蕉花


    這是我五六歲時的事情了。我現在想起了我的母親,突然記起了這段故事。


    我的母親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貴州省黃平州的。我的外祖父杜琢章公是當時黃平州的州官。到任不久,便遇到苗民起事,致使城池失守,外祖父手刃了四歲的四姨,在公堂上自盡了。外祖母和七歲的三姨跳進州署的池子裏殉了節,所用的男工女婢也大都殉難了。我們的母親那時才滿一歲,劉奶媽把我們的母親背著已經跳進了池子,但又逃了出來。在途中遇著過兩次匪難,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銀首飾,第二次被劫去了身上的衣服。忠義的劉奶媽在農人家裏討了些稻草來遮身,仍然背著母親逃難。逃到後來遇著赴援的官軍才得了解救。最初流到貴州省城,其次又流到雲南省城,倚人廬下,受了種種的虐待,但是忠義芭蕉花的劉奶媽始終是保護著我們的母親。直到母親滿了四歲,大舅赴黃平收屍,便道往雲南,才把母親和劉奶媽帶回了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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