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腰兒弓了下去,詳細看那魚兒時,她才知道它是死了。


    她不言不語地,不禁湧了幾行清淚,點點滴滴地滴在那窪穴裏。窪穴處便匯成一個小小的淚池。


    少女哭了之後,她又淒淒寂寂地走了。


    魚兒在淚池中便漸漸蘇活了轉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日作於上海


    (選自泰東圖書局一九二三年


    四月滬初版《辛夷集》)


    夕陽初載1922年5月1日《創造季刊》第1卷1期題為《海外歸鴻》第一信。收入1923年4月上海泰東書局初版《辛夷集》改為是題。收入1933年6月上海泰東書局初版《沫若書信集》,改題為《與鬱達夫書》。


    離上海才兩禮拜,我的心境完全有隔世之感。在上海悶對著浮囂的世界,時時想遠遁,如今轉到福岡來,無名的煩悶依然纏縛著我,前禮拜去上了幾天課來,那種刻板樣的生活真要把我悶死。見慣了的滑稽戲子登場,唱一幕獨白劇,時而在墨色的背景上畫東畫西。我隻全身發燒,他口中唱的陳古五百年的劇本台詞,一點也不曾鑽進我的耳裏。我隻望時鍾早響。但是響了又怎麽樣呢?響了之後,依然又是一場同樣的獨白劇。一點如是,兩點如是。今天如是,明天如是。過細想來,恐怕人生一世,永遠都是如是吧。上了一禮拜的課,到今禮拜來,率性又“撒波”起來了。率性在家裏閉門讀書,上前天想重把生理學來研究,念了一天的書,第二天又厭倦起來了。開開書本就想睡,我恐怕得了scfsucht的病呢。沒有法子隻好把自夕陽己想讀的書來讀,又把一些幹燥無味的催眠劑丟在一邊了。


    今天在舊書中翻出幾張司空圖曙的《詩品》來。這本書我從五歲發蒙時讀起,要算是我平生愛讀書中之一,我嚐以為詩的性質絕類禪機,總要自己去參透。參透了的人可以不立言詮,參不透的人縱費盡千言萬語,也隻在門外化緣。國內近來論詩的人頗多,可憐都是一些化緣和尚。不怕木魚連天,究竟不曾知道佛子在那裏。《詩品》這部書要算是禪宗的“無門關”呢。它二十四品,各品是一個世界,否,幾乎各句是一個世界。剛才讀它“沉著”一品,起首兩句“綠杉野屋,落日氣清”,這是何等平和淨潔的世界喲!我連想起在幾克翰gickelhahn的歌德goethe來。他坐在幾克翰鬆樹林中木凳上的那張寫照,你看見過沒有?歌德的像我最喜歡的有兩張。一張是梯敘拜因tischbein畫的遊羅馬時的歌德,其他一張便是這個。你看他那凝視著遠方的眼光,那泛著微笑的嘴唇,那寬博黑色的外衣。左腳蹺在右膝上,拱在腹前的兩手,這是何等沉著的態度喲!他周圍森聳著的鬆杉,那是何等沉著的環境喲!他右側凳下,有一株砍伐了的樹樁,我恨不得在那上麵坐著,同他享受當時眼前的詩趣呢!他那時候也正是夕陽時候。我們讀他寫在那獵屋壁上的詩吧。


    ueberallengipbeln


    istrue,


    inallwipfeln


    spuerestdu


    kaumeinenuch;


    dievoegeleinschwcigeninwalde.


    wartenur,balde


    ruhestduauch.


    他這《放浪者的夜歌》wandrersnachtlied(1780),這種沉著的詩調,我恐怕不能譯成中文吧。


    一切的山之頂,


    沉靜,


    一切的樹梢,


    全不見,


    些兒風影;


    小鳥兒們在林中無聲。


    少時頃,你快,


    快也安靜。


    這麽譯出來,總沒有原文的音調瑩永。我的譯文是按照原文的各個綴音syble譯的,我想也很可以按照徐伯提schubert的樂譜歌出。這首詩譯成英文的有好幾首。朗費羅longfellow的最好:


    o’erallthehilltops


    isquietnow


    inallthetreetops


    hearestthou


    hardlyaboeath;


    thebirdsareasleepinthetrees;


    wait:soonlikethese


    thou,too,shalt,rest.


    我沉沒在歌德詩中的世界時,正是你九月廿六日的信飛來的時候。李兆珍北上,我早知道你能到安慶了。你失錢的事,我早知道,前函也曾提及,我想“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倒是不關緊要的呢。不消說這也是我說來寬我自己的話。“創造”預告我昨日早在《時事新報》上看見了。同人們都在希望我們的雜誌早出版,資平日前正在寫信來問。我在上海逗留了四五個月,不曾弄出一點眉目來,你不到兩禮拜,便使我們的雜誌早有誕生的希望,你的自信力真比我堅確得多呢!《圓明園之秋夜》快要脫稿了嗎?我十分欣快。你說“我們趕快做點東西”,這個我也十分同感。我見了預告之後,於感到快意的裏麵,同時增添了無限的責任心。我們旗鼓既張,當然要奮鬥到底。昨天我早已有信致壽昌,資平,把你對我說的話“預告”給他們了。


    接了你的信後,心中突然感著不安,把我沉著的陶醉,完全清解了。我拿本牧白桑的《水上》和管鉛筆,便向博多灣上走來。


    我的住居離海岸不遠。網屋町本是福岡市外的一所漁村,但是一方麵卻與市街的延長相連接。村之南北兩端都是鬆原。日本人呼為千代鬆原,《武備誌》中稱為十裏鬆原的便是。海在村之西。村上有兩條街道,成丁字形,北頭一條,東西走,與海岸線成垂直。我自上前年以來,兩年之間即住在這條街道的西端,麵南的一棟樓房裏,樓前後都有窗,可望南北兩端的鬆原,可望西邊的海水。我如今卻已遷徙了,在四月中我回了上海以後。現在的住居在與海岸成平行的一條街道之中部,背海,又無樓我看不見博多灣中變幻無常的海色,我看不見十裏鬆原永恆不易的青翠,我是何等不滿意,對於往日的舊居何等景慕喲!我昨天才寫了一首詩《重過舊居》寄給壽昌,我也寫在此處吧。


    別離了三閱月的舊居,


    依然寂立在博多灣上,


    中心怦怦地走向門前,


    門外休息著兩三梓匠。


    這是我許多思索的搖籃,


    這是我許多詩歌的產床。


    我忘不了那淨朗的樓頭,


    我忘不了那樓頭的眺望。


    我忘不了博多灣裏的明波,


    我忘不了誌賀島上的夕陽,


    我忘不了十裏鬆原的幽閑,


    我忘不了網屋汀上的漁網。


    我和你別離了一百多天,


    又來在你的門前來往;


    禁不著我的淚浪滔滔,


    禁不著我的情濤激漲。


    禁不著我走進了門中,


    禁不著我走上了樓上。


    哦那兒貼過我往日的詩歌,


    那兒我掛過beethoven的肖像。


    那兒我放過millet的《牧羊少女》,


    那兒我放過金字塔片兩張。


    那兒我放過白華,


    那兒我放過我和壽昌。


    那兒放過我的書案,


    那兒安過我的寢床。


    那兒堆過我的書籍,


    那兒藏過我的衣箱。


    如今呢,隻剩下四壁空空。


    隻剩有往日的魂痕飄漾;


    唉,我禁不住淚浪的滔滔,


    我禁不住情濤的激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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