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議室,站在半牆那麽大的本縣地圖旁,他主持召開了他這一屆領導班子的第一次常委會。他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兩鬢都花白了。這是一屆很年輕化的領導班子,包括縣長在內的常委們,一個個都比他年輕。文化結構也是有史以來最高的,縣長是經濟學博士,一位副書記和宣傳部長都是中文碩士。


    縣長說:“書記你也坐吧。那圖我們太熟悉了,無論你說什麽地方,我們都知道它在哪兒,你不必非站在旁邊指點著。”


    縣委書記說:“不見得吧?在我們這屆領導班子裏,除了我是本縣行政出身的幹部,你們諸位都是組織部門分來的。所以,你們僅從這幅圖上了解本縣的概況是不夠的。”——說罷,持杆指著那棵樹問:“這是什麽?”


    立即有人回答:“那是一棵枯死了的樹。由於在測繪學上的重要性,所以標明在圖上。”


    縣委書記又指著問:“樹後是什麽?”


    “山。”


    “山這兒是什麽?”


    “山溝啊。”


    “山溝裏有什麽?”


    常委們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透他們的書記葫蘆裏究竟裝的什麽藥。眾人沉默片刻,縣長小聲問:“難道有什麽金礦銀礦不成嗎?若有,那可就謝天謝地了。”


    於是眾人皆麵露喜色,以為他們的書記的“葫蘆”裏裝的非金即銀。


    書記嘆道:“沒有金礦,也沒有銀礦。這座山是一座窮山,沒有任何的經濟價值可以開發,但就在這兒,不隻有一棵枯死了的樹,還有一個村。十幾年前,我受命監製這一幅本縣地圖時,它有六十三戶人家。現在,它有一百多戶了。十幾年前很窮,現在仍很窮……”


    眾常委們聞所未聞,氣氛一時凝重。


    書記吩咐秘書:“去取來。”


    於是秘書轉眼取來了厚厚的一捆信,看去有三十幾封。


    書記說:“分給大家。”


    於是人人手中都有了幾封。


    書記那會兒才離開地圖坐到了常委們中間,不動聲色地又說:“既然有一個村,當然就有村黨支部。既然有村黨支部,當然就有黨支部書記。現在,翟村的黨支部,就兩名黨員了。除了書記,還有一名七十來歲的老人,已患了老年癡呆。諸位手中的信,都是翟村黨支部書記寫給縣裏的。他對縣裏隻有一個請求,希望幫助翟村蓋起一所小學校,靠翟村農民們自己的經濟能力,是蓋不起一所小學校的,成年人全都賣血也蓋不起。至於當年為什麽最詳盡的一幅全縣地圖上沒有代表翟村的一個小黑點,原因我就不去說它了。為什麽我當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主任、秘書長的十餘年中,將這些信一壓再壓,我的心理我也不向大家坦白交代了。現在我是縣委書記了,我想告知諸位的是,其實我們縣貧窮得蓋不起一所小學校的村子,為數還不少。我了解過,與幾個鄰縣相比,我們縣的文盲人口是最多的,失學兒童也是最多的……”


    縣長忍不住打斷了書記的話:“可讓我來之前,組織部門的人對我說,咱們縣在全省是縣級政府的繳稅模範縣,哪一年都排在前幾位的啊!”


    縣委書記緩緩轉頭注視著縣長,語調平板地說:“所以我們這個縣的一二把手十幾年裏升得快呀!但我卻要反其道而行之了。我讓財政局長幫我預算了一下,如果今年我們從財政中支出一百五十萬,那麽就幾乎可以一攬子做到全縣村村有小學了。今天這次會,就是請諸位討論一下,我們該不該下這麽一種決心,可不可以下這麽一種決心?”


    又是一陣凝重的沉悶。


    終於,列席的財政局長打破僵局說:“我和書記都是本縣人,我理解書記的心情,首先表示個支持的態度吧!”


    縣長卻率先吸起了煙,引得會吸菸的半會不會的,一時就都叼煙在嘴了。


    縣長默默吸了幾口煙,問財政局長:“那麽一來,我們縣今年的繳稅情況會怎樣?”


    財政局長的目光不由得望向縣委書記,書記點頭後他低聲說:“那肯定就排不到往年那麽靠前了,一些政績項目也要暫緩,辦公經費也要縮減。”


    縣長又問:“你就直說吧,根據你掌握的情況,如果我們按書記的想法做了,究竟今年能排在什麽位置?”


    財政局長垂下目光,盯著指間菸頭說:“能排在繳稅的中下名次就不錯了。不僅僅是一百五十萬的事,一百五十萬影響方方麵麵,所以……”


    縣長打斷道:“別說了,我明白了。”——就又吸菸。


    一位從鄰縣調來的副縣長說:“書記,原則上我是同意你的打算的。可是,咱們這一屆班子如果執政第一年,繳稅的名次就一下子落後了,咱們臉上都不光彩呀牎…”


    縣委書記趁他猶猶豫豫不再說下去的當兒,一字一句地插言道:“那咱們就別爭那份光彩了嘛!”


    縣長此時站了起來,走到縣委書記身旁,拍拍縣委書記的肩,朝門外使了個眼色。


    縣委書記便也起身,跟著縣長走到了會議室外。


    兩個人站在走廊一扇窗前時,不會吸菸的縣委書記說:“給我一支。”


    縣長給了他一支煙,接著按著打火機。縣委書記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


    縣長等縣委書記止住了咳嗽,商議地說:“你的心情我自然也理解。但能不能等……”


    縣委書記問:“能不能等我們把蛋糕做大了的時候?”


    縣長說:“對,對!等我們把全縣的經濟這一塊蛋糕做大了,那時什麽都好辦了。我和你一樣,農民家庭出身。為農民辦實事,那時我們還會小氣嗎?”


    縣委書記又吸了兩口煙,居然沒再被嗆得咳嗽。他微微一笑:“看來吸菸不難學,吸上一支就會。”


    縣長說:“多吸兩支就有癮了。一有癮,想戒就難了。所以勸你別學會的好。”


    縣委書記說:“這事我聽你的。”——說罷,把煙掐了。四處看看無處可丟,仍夾在指間。


    縣長說:“那另一件事,你聽我一半行不行?你看我剛從省委機關下來當縣長,也不瞞你,組織部門的領導們都對我寄以厚望,我別使他們覺得培養錯了人啊!給我幾年時間,讓我協助你把蛋糕做大……”


    縣委書記無聲地嘆了一口長氣,一隻手按在縣長肩上,按得很有分量。他麵對麵地注視著縣長說:“我知道你在我們這個縣是待不長的,你不說我也知道。但不是所有的縣長都願意對縣委書記把話挑明了。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即使出現在電視劇裏,看了的人都會認為脫離生活,不真實。你的坦誠令我感動。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幫我把咱們縣的經濟這一塊蛋糕做得再大些。但,多大才算大呢?做到那麽大還需要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我當副縣長副書記的時候,前任縣長書記都說希望給他們充分的時間,等他們把蛋糕做得夠大再回過頭來考慮農民們的具體請求。十幾年間,縣裏的財政收入翻了六七倍。這一點記在了他們的功勞簿上,是他們的主要政績。如今,他們都帶著政績高升到別處去了,可是我們這個縣裏那些很窮的村子,依然很窮,連所小學校都沒有的村子,依然不少。失學的孩子,依然一年比一年多。就是我有耐心等,農民們有耐心等,如此這般等下去,幾代文盲等出來了。所以啊我的縣長,我不願等下去了,等把蛋糕做大這有時候純粹就成了一種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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