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肯嗎?”


    “肯……肯……”


    “那麽我放過你這可憐的人兒。”死神伸出兩條玉臂將他扶了起來。桃花般的人麵上,復現那甜而媚的笑。


    他徹底被迷惑了,也徹底受蠱了。自然,同時徹底從絕望中解脫了。死神的話,使他想到了愛字。他半信半疑,竟不知究竟是他征服了死神,還是死神征服了他。麵對死神如花似玉的容貌,他竟心猿意馬起來。


    他忽然衝動地將死神擁抱在自己懷中。剎那間他從心裏往外打了個哆嗦。那種冰涼的感覺,宛如擁抱著一塊冰。然而他不顧。他將死神擁抱得緊緊的,並且就吻死神那兩片紅唇——塗了唇膏的冰。


    死神微微閉上雙眼,像個溫柔的情人,乖順地偎在懷裏。


    他吻著死神,撫摩著死神那女性的身體,自己的身體也漸漸變得冰冷。他卻不願多想,恣意親愛。


    他無意中又瞥見了床上死去的他,一雙僵滯的眼睛分明流露著焦急,似乎要吶喊。


    他轉臉旁視。


    他心智迷亂地暗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浪漫,這是怎樣的一種愛的奇蹟呀。


    死神這時推開他,哧哧笑道:“你錯了,我是無性的。你們活著的人不知根據什麽偏要以為我是女性,這真是一個大錯誤。”


    他愕然了。


    死神復坐下,接著說:“我問你索要的不是愛,而是你的情感。”


    “這……”他一時不能明白死神的話,懵懵懂懂地問,“有什麽區別呢?”


    死神譏嘲地說:“愛不過是你們活著的人最經常打出的一張牌。它對我卻沒有絲毫價值。我要你的滿把牌,喜怒哀樂,熱情癡緒,傷感愁懷,憂鬱、崇高、憐憫、激越、懺悔、感動、思念等等等等。總之是一切情感,當然也包括愛。”


    “那……我成了什麽呢?”


    “這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的情感對你又有什麽用呢?”


    死神輕蔑地說:“玩。”


    他又從內心裏打了一個寒戰。


    他明白了,死神一定在預謀著什麽,懷著對人類的某種險惡動機,在他身上進行著什麽試驗。


    他這時才對死神感到有些恐懼。


    他又跪了下去,又哭泣起來。一邊哭泣,一邊哀哀訴說,如果變成了那樣一個人,倒還莫如死了好。


    “那麽,我就拿走你的命。”死神怫然色變,如桃花的人麵上,現出了某種怒容。


    可是他又那麽不想死,那麽想繼續活下去。麵對冷酷無情的死神,他絕望之極。隻有跪在死神麵前痛哭流涕,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強壯的男人,死神不過一嬌媚女子而已。


    死神倏然站了起來。


    “不識好歹!”死神凜凜地說。


    死神說著,死神就變了,變成一具骷髏,披著黑色的鬥篷,散發出腐敗難聞的臭氣。有幾條蛆蟲,正在兩眼的黑洞和牙齒間鑽著。


    “走!”死神的一隻枯骨的手抓住了他的一條手臂。


    我剛才竟跪倒在這醜惡的骷髏麵前,竟對它哭泣、哀求、擁抱它、吻它的腳牎…他感到一陣噁心,差點嘔吐。他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羞恥。這種羞恥立刻轉化為一種巨大的憤怒。


    “放開我!”他大叫,企圖掙脫自己的手臂。


    死神不放開他。


    但他用力掙脫了手臂。他突然舉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朝死神砸去,一下子就將死神砸散了,一堆白骨橫七豎八堆在地上。


    他萬沒料到死神竟這麽不堪一擊。他低頭瞧著那堆白骨發呆。他倏然想到,死神可能會立刻又變成剛才的樣子出現在他眼前,趕緊翻找出一些結實的繩子,欲將那堆白骨捆綁起來,以防止死神變化。


    躺在床上死去了的他,這時活轉了來,下床幫他一塊兒捆。兩個他在忙亂中合而為一了,似乎從未分開過。


    他拎著那一堆骨頭,匆匆離開家,下了樓,將那捆白骨扔進了垃圾箱。他轉身離去,又不放心地站住了,忐忑不安地回頭看。手裏仍拿著死神那件骯髒的黑鬥篷竟忘了扔掉。


    附近,建築工地上的攪拌機轟轟地響著。他用死神的黑鬥篷包裹了死神的白骨,朝攪拌機走去,趁工人們不注意,連骨頭帶鬥篷塞進了攪拌機中。


    他仍不放心,站立一旁,聽著攪拌機發出破碎之聲。


    一會兒,幾個工人過來,從攪拌機中卸出泥沙,用鬥車運走。他跟在他們後麵,親眼看見他們將泥沙傾倒在木型內,才略覺放心地回家。


    房間裏,腐敗的臭氣未消。


    他敞開門戶,開了電風扇。


    幾天後,工地上矗立起了幾根十幾米高的水泥柱。其中一根,頂端露出五截鏽鋼筋,有的勾著,有的直著,正對他的窗口,使他聯想到死神那玲瓏的秀手,五指纖纖捏成蓮花形的樣子。


    他常從窗口望著那根水泥柱冷笑……


    鉗工王


    好大一場雪。


    這是一九九六年最後幾天中的一天。更確切地說,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後一九九七年就和人們碰腦門兒了……


    章華勛在夢中被電話驚醒——“廠長,下雪了。”


    他聽出是廠辦主任李長柏的聲音。他先撩起窗簾一角朝外望了望,天還完全黑著。扯亮燈,又從床頭櫃上抓起手錶一看,四點十五。


    “你沒見過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氣。他昨晚十一點半才回到家裏。和港方代表的“談判”很令他沮喪,事實上那並不能算是一場正式的談判,談判結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義的合同,他企圖改變合同內容的要求顯得唐突而又強人所難。全過程無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發脾氣——對方非常有涵養,非常理解,卻又愛莫能助地聽著罷了。結束的時候他幾乎什麽都沒改變。這一點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明知改變不了什麽竟仍強烈地要求改變什麽,完全是受一種巨大的責任感的促使。沒誰逼著他非擔負起那一種責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幹二淨。是他自己非負擔起那一種責任感的,它鼓勵他扮演一個挺身而出同時回天乏術的角色。


    “三二三”是國內的老軍工。建國以來它一直生產一種東西——槍。各式各樣的槍,各式各樣的槍所需要的子彈。“抗美援朝”戰爭中,它生產的槍武裝過誌願軍。那時它隻有五百多人,現在發展到三千多人了,還不包括他們的家屬,如果包括了,已經一萬二千餘人了。在a縣之縣城的東南地帶,“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名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組成了一片龐大的社區,不過是一片房舍老舊甚至可以說破爛不堪的社區。整個社區內僅有幾條水泥路和幾條沙石路,其餘皆是土路。當地的土質鹽鹼成分含量大,灰白色,狼糞那一種灰白色。夏秋兩季,大風一刮,灰白色的土塵飛揚起來,遠遠望去像放了煙霧彈似的。而春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踏成一條條灰白色的泥濘帶。因而鄰縣的一家鞋廠,與“三二三”廠一直保持友好關係。“三二三”廠的職工,每家都有鄰縣鞋廠生產的幾雙膠鞋或雨鞋。除了廠一級領導和有突出貢獻的科技人員住的是幾排磚房,其餘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們的泥房當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縣人,將他們那一片社區叫做“繭房區”。將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及子女,不分老少,一概地叫做“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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