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請等一下。」


    這個人或許比中禪寺更難應付。


    「您就是在研究這類東西?」


    「沒錯。怪異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說,為什麽打叉記號會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會停下腳步。被打叉的東西就不會被挑選。圈總是正確答案,而叉是錯誤回答。這是為什麽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時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徵符號卻相當類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沒錯,理由。」多多良再次說道。「膚淺的表麵解釋並不完全。或許光是追溯文化起源還不夠,也可能是生理層麵的問題。腦科學和精神醫學的成果有時候能夠補充民俗學的不足,考古學有時也能夠改寫歷史。我本來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東想西之間……尋追到妖怪上頭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從民俗學那方麵研究過來的嗎?」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師為中心的研究現在依然興盛,也有許多在野的學者,不過在這當中,像我這種研究者仍屬異數。和學術界特別格格不入。我並沒有事師什麽了不起的人,也不屬於任何派別。而且我所做的學問,不管是民俗學或文獻學都無法弄明白,視情況,我有時候也會引用考古學或心理學做為論據,總而言之,隻能夠稱之為妖怪學。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禪寺,有好幾個人唷。所以不管再怎麽研究,也沒有地方發表。沒有媒體願意讓我發表。」


    鳥口也覺得應該沒有。


    「不過啊,其實我已經準備在《稀譚月報》雜誌上連載了。從下個月開始刊登。」


    「稀譚月報?怎麽會找上這麽特別的雜誌……?」


    「是中禪寺的妹妹幫忙的。」


    「敦子小姐幫忙的……?」


    「對。不過我骨子裏是個懶鬼,怕有天會給人家添麻煩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動身體。


    「連載的契機就是塗佛。」


    中禪寺曾經提過這個東西。


    「那麽,毒佛是什麽呢?」


    「塗,是塗,塗鴉的塗,塗改的塗,塗抹的塗。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嗎?」


    「關於這個啊……」


    多多良歪著頭說。


    「其實……喏,那邊的壁龕上不是堆著書嗎?」


    到處都堆著書。中禪寺家裏,沒有一個房間不被書所侵入,即使客廳也不例外。鳥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裏依照大小堆放著線裝書。


    「那裏有《畫圖百鬼夜行》。」


    「哦……」


    鳥口也知道那本書。以前中禪寺曾經給他看過。根據介紹中禪寺給鳥口認識的關口說法,那是中禪寺的座右書。


    「去年年底,中禪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繪本百物語》,而我傾盡我微薄的財產把它給買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記得是一月四日吧——過來拿書的。那個時候,中禪寺正在讀那本《百鬼夜行》,說咻嘶卑怎麽樣。」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鳥口之所以能夠追查到華仙姑,就是某一事件裏有咻嘶卑登場。不過鳥口隻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應該沒關係吧。」多多良把手撐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過那本書。


    「就是這本。這不是商品,看一下應該不會怎樣吧。當時中禪寺在讀這本書,然後說他很在意這本書的編排方式。」


    「編排方式?」


    「對,編排方式。以現代的說法來說,這是一本妖怪圖鑑呢。而中禪寺在意的是收錄順序。那個時候啊,我正試著解讀這本書裏的圖畫。」


    「解讀圖畫?」


    「對。簡單地說,裏麵的畫非常俏皮。裏麵畫的小東西、情景設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諧音,整張畫就是一首狂歌(註:一種鄙俗的短歌,內俗戲謔、滑稽。特別流行於江戶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徹底地、反覆地把意義編織在裏麵。十分徹底唷。圖畫的說明也充滿知性,精巧絕倫,完全是江戶風格。」


    「哦?」


    鳥口本來以為世上沒有多少人熱愛妖怪,看樣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識與中禪寺的顯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義來說,更有深度。


    多多良將幾本書擺在矮桌上攤開。


    「呃……木魅、天狗、幽穀響、山童、山姥、犬神、白兒、貓又、河童、獺、垢嚐、狸、窮奇、網剪、狐火。這是前篇。怎麽樣?大概聽過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彥和木靈(註:山彥是幽穀響,木靈是木魅的另一種較普遍的漢字寫法,日語中發音相同。)也知道。然後……什麽狗啊網啊的就有點……」


    「哪裏有狗和網?」多多良笑了。「嗯,這些都是大角色,還是說熟麵孔?然後中篇是絡新婦、鐵鼠、火車、姑獲鳥等等,知名度比較低一點,但還是聽過。」


    「啊,鐵鼠我知道。」鳥口說。以前中禪寺曾經告訴過他。


    「不過中禪寺在意的是後篇。見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歐托羅悉、塗佛、濡女、滑瓢、元興寺、苧泥炭、青和尚、赤舌、塗蓖坊、牛鬼、嗚汪。」


    「唔唔,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聽說過。」


    鳥口抱起雙臂。完全聽不懂多多良在說些什麽,聽起來隻像是在念咒。


    「中禪寺說,答案有幾個。」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來的眼鏡。


    「首先,例如說嗚汪、元興寺(gagoze,音即嘎勾傑),這些是妖怪的古語。」


    「古魚……什麽古魚?」


    「就是以前的稱呼,過去的名字。現在雖然都說『妖怪來囉』來嚇唬人,不過過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聲音來嚇人的。換句話說,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這是中禪寺的意見。不過看了中篇,我總覺得這看法不太對。中篇登場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漢籍的,也有疑似民間傳說的。有死靈、生靈,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當時流行的諧音妖怪。」


    「是在開時事玩笑嗎?」


    「幾乎是玩笑。不過中禪寺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於是下一個可能解答是,這是依照資料參考書畫的。」


    「以前有什麽資料參考書嗎?」


    「有的。《嬉遊笑覽》這本江戶的隨筆裏,有一節叫做『妖怪畫』。裏麵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彥、歐托隆、哇伊拉、嗚汪、塗篦坊、塗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幾乎完全重複了。上麵隻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麽樣的圖畫。不過其他有好幾份繪卷,裏麵所畫的登場人選——說妖怪是人選也有點怪呢——登場的妖怪完全相同。不過像《化物繪卷》、《百鬼夜行繪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種說法是,這是狩野派所流傳的妖怪畫的範本。鳥山石燕——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石燕把範本上的妖怪全部擺在這個後篇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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