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馬以悲傷的眼神看著奮起的後輩,微弱地搖了幾次頭。接著他呢喃似地說了:


    「哎,你冷靜點。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剛才說的不祥的預感,指的就是這個。總覺得最近周遭亂鬧鬧的。雖然也沒有什麽特別不一樣,可是就是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肚子裏扒抓似的……鎮上騷亂不堪。你不覺得嗎?」


    「不覺得。」緒崎冷淡地說。「就算是這樣,也是那個殺人狂害的吧。隻要讓那傢夥招供,一切都……」


    緒崎的語尾變得曖昧。讓嫌犯招供之後就會怎麽樣?區區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隻是個無用的牲禮罷了。丟棄的棋子不管有什麽下場,都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我不再偷看刑警們,潛身巨大的椅子背後,透過骯髒的窗戶眺望扭曲的城鎮。


    *


    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準備著遲了的晚餐,貫一看著她的背影,想著這些事。


    好苦悶。


    想看天空。


    家裏的時間依然凍結。


    妻子與貫一之間橫亙著緊張的氣氛,腳邊黏稠地沉澱著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氣。教人待不下去。


    事態沒有任何進展。


    然而印在貫一眼裏的,卻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風景。電燈泡的溫和光芒。砧板咚咚的聲響。鍋子冒出來的蒸汽。


    隻有景色一如往常。


    鍾聲一響,哭泣的妻子宛如驚奇箱裏的嚇人玩具似地站起來,走向廚房。貫一一瞬間戒備,心想妻子該不會要拿菜刀做什麽傻事,結果並不是,妻子隻是無言的、宛如進行儀式般地,準備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聲音迴響著。


    總覺得滑稽極了。


    要是隆之這時候打開紙門走進來,就這樣坐下來一起吃飯,就完全是數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輕鬆的「餵」地出聲,妻子是不是會笑著回頭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無異於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這麽想。


    當然,貫一不可能出聲。貫一隻是望著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盡全力將一不小心就會到處亂飄的浮躁意識繫緊在殘酷的現實裏。


    咚咚咚地,日常的聲音迴響著。


    是從以前就一直聆聽的聲音。


    明明毫無改變,卻完全不同了。


    ——不。


    難道……這才是真實的世界嗎?


    或許過去的貫一隻是一直拒絕去看世界的實相罷了。雖說是夫妻,但終究是別人,更何況隆之是別人的孩子。就算再怎麽有感情,但若說並不會時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騙人的。貫一確實覺得隆之很可愛,現在也依然對他充滿了慈愛之情。


    但是,那說穿了隻是覺得別人家的孩子也很可愛的感情,若是顧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棄養育義務,所以疼愛孩子是當然的,貫一的感情會不會隻是這種程度而已?畢竟拚湊起來的家庭不可能處的好。


    這個時候。


    不知為何……


    貫一的耳邊突然響起一句話。


    為什麽哥哥老是這樣……?


    為什麽老是那麽愛擺架子……?


    為什麽哥哥總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貫一心中響起的,不是妻子的聲音,也不是兒子的聲音。那是老早就離別的弟弟——兵吉的聲音。


    為什麽哥哥老是這樣……?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弟弟動不動就愛這麽問貫一。一次又一次地追問。貫一不管被弟弟詢問多少次,都無法體會弟弟的用意。


    ——這樣啊。


    根本沒什麽。


    妻子一次又一次說的話,從一開始就是貫一最熟悉的話。


    ——沒錯……是一樣的。


    有沒有血緣關係,根本無關緊要。


    ——是一樣的。


    貫一的意識飛往遙遠的過去。


    村上貫一出生在紀州熊野。


    他是六個孩子當中的老二,哥哥在貫一出生前就已經夭折,所以貫一實質上是長男。原本應該是次男的貫一會取了個像長男的名字,也是這個緣故。貫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與貫一差了六歲,底下還有弟妹各一人。


    貫一家是兼業農家,十分貧窮。一家七口靠著貧瘠的旱田餬口。為了打開活路,也試過抄紙等工作,但都很不順利。貫一從小被當成長男養育,對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問,隻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沒有什麽特別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麽特別悲傷的事,貫一隻是日復一日地揮起鋤頭,渾身是泥地工作。


    貫一家雖然窮困,但淵源已久,雖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親戚——一族。貫一家在其中被視為本家,換言之,貫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繼承人。


    但是就算是舊家,佃農還是佃農,不管持續幾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貫一早日完全沒有受到嚴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統、繼承家業什麽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異,還是成了一種無言的壓力,貫一確實從相當年幼的時候開始,就有了繼承人的自覺。


    自己遲早會成為戶長——這樣的未來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換言之,不是可以為此不平不滿的事。家業代代都是農業,貫一生來就是農民。對貫一來說,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實。


    但是,弟弟兵吉與這樣的貫一大不相同。為什麽非得做這些自己不喜歡的農務?兵吉常常這麽問貫一。對於這個困難的問題,貫一覺得當時應該也是簡慢地回答:因為我們家是農家。


    這……也算不上回答。


    那個時候,兵吉是在詢問貫一被迫世襲家業的理由。那不管怎麽聽都是這種問題。現在的話,貫一可以了解兵吉這麽問的心情,但是當時貫一連兵吉這麽問的意圖都不了解。


    結果,兵吉問貫一:「為什麽不得不繼承家業?」而貫一回答:「因為家業就是要繼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對父親問了相同的問題,被狠狠地責罵了。


    父親與弟弟發生過好幾次衝突,每次爭吵,貫一就會用「你成熟點吧」這類乳臭未幹的說詞來安撫血氣方剛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還是春天,大妹滿十八歲嫁人,貫一也有人來說親,就是這時候發生的事。記得當時貫一二十歲,兵吉十四歲。一如既往,兵吉和父親發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裏,就這樣消失了。


    兵吉再也沒有回來。


    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沒錯。


    已經過了十五年了。


    自從弟弟離家出走後,家人愈來愈無法相處。一樣是話語失去了效力,就像現在的貫一和美代子,父母的關係傾軋,家庭的時間凍結了。父親拒絕貫一,貫一拒絕父親。底下的弟妹們臉上失去表情,家裏的一切全都有如虛假,一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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