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下,涼生離開。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他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冬天,他尋她,九死一生,在那冰封的西南山區裏。


    一步一驚心,十步一生死。他說,我等你。


    那年冬天,大山之中,冰雪之下,那個盟約,他曾說,我等你!等你回來!隻是!你一定要回來!


    如今,她回來了,隻是再也與他無關。


    飄忽的薄雪中,他突然仿佛看到了那年西南山區的陡峭山路,看到了相攜走著的他和她,紛飛的大雪,吹滿了頭。


    那就這樣吧。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251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會白頭。


    房間的暖氣融融,一室的溫柔。他睡著,我下床。


    水汽迷幻的窗戶。窗外的雪。


    我回頭,看著他,就如這半年時光裏,每一次端望著他。


    我總會在午夜,走進他的房間,端量著睡夢裏的他,那俊的眉,修的眼,漸勻的呼吸,偶有皺起的眉心。


    縱使不能人間白首,也希望時光慢些走。


    他常突然睜開眼,看著我,微微驚訝,說,怎麽?你還沒睡?


    我看著他,心裏嘆息,嘴上卻笑笑,說,我隻是想看著你睡。


    他輕輕碰碰我的手,說,你也早休息。


    ……


    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是多麽害怕,怕一覺醒來,就天人永隔。


    我怕那麽溫暖的一雙手,變得冰涼,那個暖暖的人,就這麽在我的身邊,悄悄地失了呼吸……


    我看著窗外的雪。


    思緒突然飄得好遠好遠,重巒疊嶂的山,紛飛落下的雪。


    突然,抬手,輕輕地,在窗戶上無由地寫著字,驚醒後才發現,原來是一句詩——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突然,有人在身後,輕輕地念,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他從身後輕輕地擁住了我,說,怎麽這麽傷感?


    我略驚,回頭,故作鎮定,一笑帶過,輕輕地、略倉皇地將那行字抹去,笑笑,說,我是文藝女青年。


    他的手突然輕輕地扣住我的手,他說,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會白頭。


    我的鼻子一酸,卻不敢讓眼淚流下來。


    第二天,我們下樓吃早餐。


    程天恩已經在餐廳了,見到我們,他略略地驚異,所以,顏澤真的是一個太八卦的保鏢了!程天恩大抵已經被他的話洗腦了。


    但是,很快,他同我們打了招呼。


    然後,他並沒有太多的話,不似以往敵對狀態下的尖酸刻薄,甚至與聒噪;而是很得體地吃著早餐。那是一種骨子裏的得體與優雅。


    就如同程天佑,他居然可以做到,吃一隻大閘蟹的時候,肉全吃掉,蟹殼完完整整地保存著;然後我在桌子的那一端,吃得蟹骸滿地,慘絕人寰。


    程天佑見我沉默,體恤地笑了笑,為我親手倒了一杯牛奶。


    我小口小口地吃著,默默地看著,留心地學著。


    吃過早餐,程天恩看完了報紙,表示要去一下公司,離開前,他說,哦,忘記說了,昨天,三弟回來了。


    程天佑抬頭,看看他。


    我笑笑,說,這麽巧。


    程天恩說,他受傷了。


    我張了張嘴,程天佑看了我一眼,飛快問他,沒事吧?


    程天恩說,應該是沒事,聽門衛說,一個姓北的男人,三弟的朋友,許是瑣事所致。哦,昨晚一個人怪寂寞,我本來留他吃晚飯的,他似乎有事,離開了。嗯,也不知道,他和沈小姐最近怎樣了?


    說完,他笑笑,就離開了。


    252此生,或許還有很多夜晚,遺憾的是再也不是我,對你說晚安。


    此後的日子,程天佑一連幾天,都很晚才回來,因為要見舊友。


    我就守著一盞燈,等他。


    他也曾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笑笑,說,你們的事情,我也不懂,你去吧,我等你。


    他笑笑,微微落寞。


    樓梯間的腳步聲突然響起的時候,我飛速下床,雀躍著,驚喜著,如同所有等待丈夫歸來的女人一樣,推開門,我喊,天佑?


    卻空無一人。


    抬頭,通往三樓的樓梯處是涼生,他停住了步子,回頭,看到我,眼裏是微微訝異的光,唇角上是前幾天,北小武留下的傷。


    挺括的呢大衣,就這麽披隨意地披在他身上;我突然想起,婚禮那天,未央說,你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吧。


    我張了張嘴,最終,唇角彎起一絲笑意,說,哥,你回來了?


    他點點頭,說,我取點兒東西。


    他說,你還沒睡?


    我笑笑,說,看美劇。


    他說,早休息。


    我點點頭。


    他說,我走了。


    我說,晚安。


    他說,晚安。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視,正播著的是周星馳的《喜劇之王》。


    那一刻,舞小姐柳飄飄正嘲笑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他就笑著,那種尷尬,卻又自矜,說,其實,我是個演員。


    柳飄飄在笑,沒心沒肺,我也在笑,卻找不到爆米花。


    我笑著翻開手機,一串號碼,一串人名,卻無一個可以撥打過去,聊聊天,說說話,說說周星星拍的喜劇真好笑。


    他拿到資料,下樓。抬頭,看了一眼,樓上燈光已黯,隻有電視機忽閃著的光。


    仿佛忽忽閃閃間,一生便走完。


    晚安。


    晚安。


    心中是無言的嘆。


    此生,或許還有很多夜晚,遺憾的是再也不是我,對你說晚安。


    他轉臉,離去,抬眼,卻見程天佑,沉默不言地站在自己麵前。


    相峙而立了一會兒。


    他先開口,說,我淩晨的飛機。


    程天佑點點頭,說,新年有派對,聽說你回國,還想喊你。


    他說,下次。


    程天佑看著涼生離開的背影,其實,剛剛他已到樓下,剛要下車,就看到了涼生匆匆進樓。


    顏澤警惕地說,大少爺。


    他坐在車裏,沒有動彈,寂靜如山。


    顏澤急了,說,大少爺,您不趕緊去看看,難道就不擔心……


    他拍拍手,製止了顏澤繼續說下去,他看了看樓上那盞守候著自己的燈,緩緩地說,她如此信任我,願意將一生都託付給我;如今,這區區幾分鍾的信任,我還給不了她嗎?


    此刻,涼生已離開,樓上的燈已黯,隻剩下電視機忽閃的光。


    許已是滿屏雪花了吧。


    隔壁樓,程天恩看著樓下這一切。


    汪四平給他拿來藥。


    他吞下。


    汪四平不忍看,總覺得他吃藥時有種和血吞的感覺;然後,他順著天恩的目光,望下去,說,怎麽夜裏來回,又不是賊。


    程天恩淡淡倦倦,說,不然呢……讓龔管家看到?會讓他喊大嫂的!再吃一杯她捧上的絕情的茶,就像大哥當初那樣?他笑笑,說,我這三弟是何等聰明的人!


    汪四平嘆氣,說,大少奶奶就這麽把他忘了。


    程天恩笑笑,不置可否,隻是說,能忘掉也是福。


    汪四平一聽,立刻努力發揮他溜須拍馬的功能,說,所以二少爺英明!要不是二少爺讓人製造車禍,想懲罰錢至,大少奶奶也不至於突然傻了似的要嫁給大少爺。大少爺當時居然還生二少爺的氣!真是……


    程天恩的臉立刻黑了下來。


    汪四平一看不好,忙收好舌頭,說,二少爺!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我先走!


    說著,他撒腿就撤。


    汪四平走後。


    整個房子,空蕩蕩的。


    全是寂寞。


    他低頭,錢包裏,隱匿著一個少女的照片,明亮的微笑,如同春日風,夏日花,秋日水,冬日雪。


    金陵,能忘掉一個人,多麽好。


    這麽多年了,我以為自己能做到的,卻往往做不到。


    比如,忘記你。


    253他說,沒事,有我在。


    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程天佑已在窗邊,站著,端著一杯熱茶,看風景。


    白色的窗簾,衣衫熨帖的男人。


    抬頭勾首,皆是風景。


    我看著他,如同看著這世界最好的風景。


    我想起了十六歲,也是這樣的陽光,這樣的窗簾,這樣的他。


    他回頭,看到我,說,你醒了?


    我笑笑,微微的歉意,說,我本來在等你回來的。不知道怎麽就睡了。可能是看的電影太無聊了。


    他說,是我這些天回來得太晚。


    他說,以後如果我回來得晚,你就不必等我了。


    我搖搖頭,說,沒事,我喜歡等你。


    他笑笑。


    後來,我才知道,程家的子弟,一般成婚之後,女眷都會搬到香港舊宅裏,相應地有圈子有伴,男人們忙工作應酬,也不必太分心。


    早餐時,程天佑就此事問我,你是怎麽打算的?


    我說,我想和你一起。


    他說,接下來的日子,一旦接手工作,我會很忙。


    我說,沒關係,我這裏有朋友。


    他說,好吧。


    然後,他突然問,說,明天新年派對,我可以介紹我這邊的朋友他們的女朋友和太太,免得你無聊。


    我張了張嘴,最終,說,好啊。


    程天恩在一旁,笑笑,說,大嫂看起來不喜歡陌生人。


    程天佑沒說話。


    錢至說,他元旦後要請十天假,陪金陵去美國見父母。


    程天佑說,好事。去吧。


    程天恩飛快放下刀叉,說,你們吃吧!我去公司!


    那一天,金陵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所以,我約了八寶。


    八寶說,小說裏,總裁總是有大把大把時間談情說愛呢!你小心程總裁說不定是外麵有人,要雨露均沾!


    我說,他真的很忙,我知道。


    我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助理,那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想想,會讓人窒息瘋掉;隻是現在,他是我的先生,我突然多了一份深感同受的心疼。


    我說,我隻是擔心我不去香港,他會不會介意?雖然,他沒明說,但聽起來,他似乎很希望我能去香港……


    八寶說,我聽說,這種舊家族的所謂貴婦們,每一樣的珠寶、甚至包包、都是向家裏“借用”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屬於自己。你要去了,多拘束啊。


    我說,我不怕,隻是,我想留在這裏陪著他。


    八寶說,嘖嘖,伉儷情深吶。可一個自由慣了的人,也過了半年的熱乎日子,現在又回到了花花世界,你這是給他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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