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戲謔,是輕慢,是古裝戲風流公子調戲寺廟燒香調戲小娘子的必備說辭,是邪美男子的生生的誘惑,是她少女時代,關於男主角的所有邪魅狷狂的所有想像。


    那一天,他將她拎上車,兩個人,他說了無數次用床單勒死她報之前的一箭之仇;而她詛咒他是害自己缺勤的大腦長在屁股上的豬。


    最後,高速路上,她扔了他的手機,而他的車也神奇地拋錨,無人搭救。


    然後,那一夜,兩個無法歸家的人,在大馬路上看了一晚上星星。


    這麽多年,她依然記得,那一天,星空下的程天佑皮膚如同月光一樣,看得人眼花。她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翻了翻白眼,看了看程天佑,笑,真是浪漫大了。


    十六歲,小女孩心裏的浪漫。


    不是價值連城的珠寶,不是奢華的宮殿住宅,隻不過是同一個年歲正好的男子,靜靜地守望一夜星光。


    八年後,這漫天星空之下,在他溫柔地低頭俯身為她清理膠布的沉默裏,她陷入了那場無邊無際的回憶。


    給她清理完膠布,他一言不發回到車上,發動汽車,卻突然怎麽也發動不了引擎。


    他愕然,挫敗。


    夜那麽深,星光那麽美。


    他轉臉,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間,仿佛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將她掠上車卻拋錨在高速路上。


    八年前的夜晚,那麽清冷,如同她此刻清冷的臉,那時,她在睡夢中一直喊冷,於是,他脫下了襯衫緊緊裹在她身上,然後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懷裏的她,那麽小,那麽軟,他的心突然一緊,最初隻是好玩的追逐,隻是怕如果真的愛了,身份的懸殊,這註定會是一場結局兇險的愛情啊。他突然更緊地抱住了那個小小的女孩,低聲,說,薑生,對不起。


    薑生,對不起。


    此刻,當這句話再次湧到他的唇邊,他心裏苦苦地一笑,多麽失敗啊!八年之後,他能對她說的話,卻依然是——薑生,對不起。


    213對不起,程太太,是我打擾。


    車廂裏,我和他一起沉默著。


    滿天星空中,我們各懷心事,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們倆都知道,彼此一定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


    當時的我們。


    當時的星光滿天。


    他看著我,眼圈慢慢變紅。


    我看著他,眼淚流滿了臉。


    後麵的車停了過來,顏澤迅速下車,路過的車燈,照亮廂內沉默的我們,錢至見我們無事,就阻止了要拍打車門的顏澤。


    不知過了多久,顏澤沒忍住,輕輕彈了彈窗戶,說,大少爺!先換車吧!


    夜很冷,星很涼。


    我們之間,那玄妙的氣氛,終止在顏澤輕彈窗戶的那一瞬間。程天佑轉頭,看了看顏澤。他打開車門的那一刻,猶疑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喉間抖動,卻最終,什麽都沒說。


    他沉默著走下車。


    我的眼淚成了冰。


    汽車一路疾馳,新換的車上,我們一路無話。


    就這樣,靜默著,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們回了那座熟悉的城。


    車到岔路口速度慢了下來,向上,通往程宅;直行,喧囂的市區。錢伯的車停在岔路口邊,似乎是等了許久。


    錢至看了程天佑一眼,似乎是期冀他能改變決定一般,他的聲音有些抖,說,大少爺。程天佑一言不發。


    錢至無奈,隻能如計劃,停下了車。


    後麵的車上也緊跟著停下,顏澤跑過來,在車門外候著;錢至回頭,看了我一眼,轉臉,剛要開口對他說些什麽,顏澤已拉開了車門。


    這似乎是他們帶我回城之時就做好的決定——回城之後,顏澤陪他回程宅,而錢至負責安置我。


    程天佑看著那扇打開的車門,沉默,突然開口,說,對不起。


    我愣了愣。


    他嘆了口氣,說,這麽多年來,我總是覺得你對他太過執念,現在想想,其實是我對你執念了。


    他並不看我,抬頭,仿佛仰望到昨夜星空。


    他說,以前呢,我總覺得你怎麽就不能明白我的好呢?現在想想,其實是我不能明白你對他的好。錯了的是我,與你無關;愛了的也是我,與你也無關。這些天,不放心你,想保護你卻連累了你的人,也是我,依然與你無關!對不起,程太太。是我打擾。


    說完,他走下車去。


    錢至忍不住,喊了一句,大少爺!


    他沒有回應,亦沒回頭。


    這三天,如同一場夢,隻留下一句話。他說,程太太,是我打擾。


    錢至回頭看著我,焦急地說,太太!


    我亦沉默。


    有些悲傷,如劍封喉。


    就像有些人,你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走。


    這時,錢伯走了過來。


    程天佑突然停住了步子,看著他。


    錢伯躬身笑笑,說,大少爺。我有幾句話想對太太說。關於三少爺的。


    他在程天佑的注視下,走到我的麵前,隔著車窗,他稱呼我,太太。


    我看著他。


    程天佑也在不遠處。


    錢伯笑,很溫和,他望了望程天佑,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目光寵溺著,又轉臉看著我,說,這些天,讓太太為難了吧?他嘆氣,程家的男人啊,從老爺子那一代起,就沒有一個省心的。


    我看著他。


    他笑笑,說,這一路,路過明月村,突然想起了一個故人,老爺子的昔日戀人。她也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五十多年前,程老爺子九死一生將她帶出湘西,說起來也是感天動地。可是,到最後還是同老夫人聯了姻……這女人也是老爺子的真愛,土匪窩裏不要命也要帶走的女人,怎麽會不是真愛?但真愛向來都不是男人最後一張底牌。權勢,地位,財富……這一切,沒有一樣不比真愛對男人更有誘惑力。


    我沉默。


    他笑了笑,說,我說這許多,就是希望您能原諒他在沈小姐這件事上做過的選擇。他是程家的滄海遺珠,貧苦的童年與少年,一旦嚐過權勢地位財富的滋味,難免把持不住。但不代表他不愛您。


    他說,大少爺回程宅了,您與三少爺兩人經過這麽多風波磨難,這一次,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他說到“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話的時候,看了看程天佑,程天佑將目光從我身上收回,轉身離開。


    錢伯沖我笑笑,看了看錢至,說,沒猜錯,大少爺是要將太太暫時安置在寧小姐住處吧。寧小姐真是個穩妥之人,讓大少爺願託付。


    說完,他笑笑,轉身離開。


    214可這個世界誰不是棋子?


    我猛然抬頭,說,寧小姐?!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車子已行駛起來。


    錢至解釋說,太太……大少爺這麽安排,自是有他的道理。您現在……總不會想回程宅吧?


    回程宅?你媽你是在說笑嗎!我苦笑,悲從中來,我說,對!你們的大少爺!他總是有道理的!


    我說,替我謝謝你家大少爺!我無福消受他的溫柔鄉!


    說著,我就去推車門,試圖下車。


    車門是鎖住的。錢至說,太太!您還是去吧!大少爺這麽安排全都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我看著錢至,突然爆發了!我說,他為了我好!他就不會將我綁回這支離破碎的城!他為了我好!他就不會偽裝看不見!為了我好!八年前他就不會招惹我!他……


    我情緒愈加激動,錢至便愈加沉默。


    我說,你讓我下去!我不要他安排!我不是他的棋子!生死悲喜全部由他!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我幾乎是歇斯底裏,拍打著車門。錢至終於不再沉默,紅綠燈前,他剎住了車。


    他轉頭看著我,說,棋子?好吧!棋子!可誰會為一個棋子去死!誰會為了一個棋子連命都不要!誰愛一顆棋子會愛八年!誰眼睛都瞎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保護住那顆棋子!誰會為一顆棋子三十而立背城而去拋下一切!誰會為一顆棋子去學做水煮麵!誰腦子臭掉會為了一顆棋子去種一片薑花園!誰會為了一顆棋子去娶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女人過一輩子!太太!不!三少奶奶!您告訴我!您倒是告訴我呀!


    我怔在哪裏,沒想到一向沉穩的錢至會這樣說話。


    他的情緒如同失控的洪水,泛濫著,奔湧著。


    他說,三少爺就那麽重要嗎?重要到你連用心去看看大少爺一眼的機會都不肯給嗎?好!你可以不給!你可以無視他的好!但是你不能指責他對你的這些掏心掏肺掏出五內全都捧到你眼前的好!


    我轉臉,不看他,眼眸閃爍,小聲辯解,說,他掏心掏肺怕不是對我,是對沈小姐。他照顧好我,就是為了換沈小姐。我不是棋子是什麽?他自己都承認……


    錢至幾乎忍無可忍,說,太太!


    隻兩個字,他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紅燈變成了綠燈,後麵一堆車不停地鳴笛催促,錢至的心在鳴笛聲中變得焦躁,他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盤,說,好!你是棋子!可這個世界誰不是棋子?就連大少爺他都要死了還是棋子……


    說到這裏,他捂住了嘴巴,愕然又後悔。


    我一怔,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說,你說什麽?


    錢至忍不住哭了起來,一個大男人在我麵前流下了眼淚,他說,太太!大少爺他可能活不久了。


    原來——


    程天佑追我離開程宅的那一天,錢伯將他們三人的體檢報告帶到了老爺子眼前,他幾乎是抖著聲音,將一切告訴老人的。


    龔言也在場。


    那一天的天色如墨,黑暗環繞在這個老人身上,錢伯和龔言都以為,他會老淚縱橫,會崩潰,甚至,會當場暈厥,所以,連醫生都備在了一旁。


    就在那天早晨,錢伯還將程天佑眼睛復明的好消息剛剛帶給他,這個傍晚,卻帶來了這樣殘酷的消息。


    體檢報告上說,肺部不可逆纖維化。


    醫生分析可能是落水時肺部因為窒息導致的細胞組織壞死,也可能是因為細菌感染導致,過程是不可逆的,按照纖維化的速度,病人最終將會窒息死亡……


    老人開口,還能活多久?


    錢伯愣了愣,說,醫生說,半年。最多兩年。甚至可能隨時……


    那一刻,屋子裏靜極了,如同死亡一般。


    當龔言和錢伯,都認為老人會說,那就由著這個孩子去吧。他想做什麽就讓他做什麽,他想喜歡誰就讓他喜歡誰,他想娶誰就讓他娶誰的時候,老人終於開口了,他說,既然這樣,別讓他在魏家坪浪費時間了。你去將他接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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