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打住了她的話,我說,大娘!我知道!大爺他確實辛苦!


    她恨恨,人啊,得講點良心!老天看著呢!是不是,姑娘?你說你當年要是沒有你大爺,你那屁股,不!你那牙齒就在厚的屁股上了……


    她居然喊他“厚——”?!


    我該感激她沒喊“厚厚”嗎?


    ……


    一個小時後,在她提了十三次“你咬了何滿厚的屁股……”和十二次“何滿厚的屁股被你咬了……”之後,老村醫背著急診箱氣喘籲籲走進來,喊了一聲,水!水!老太婆!給我水!


    老太太迎了出去,說,怎麽了?這麽喘?一麵說著,一麵熟練地幫他到了一杯水,接過急診箱。


    老村醫接過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擦擦嘴,說,你不知道……啊!鬼啊!——我剛走出去來,他跟見了鬼似的蹦了起來,大聲嚎叫著——


    我愣了愣,說,大爺,我都等你一個多小時了,我是來給你送錢的。


    他哆嗦著,兩隻手在空中亂打著,說,啊你帶回去花吧!啊我不要!啊你別等我了!啊——


    老太太從我手裏一把拿過錢去,數落起他來,說,死老頭!你神經病啊!去死吧你!你看她是人是鬼!說著“啪——”一巴掌拍在了我肩膀上。


    我疼得叫了一聲,你明明讓他“去死吧”。你拍我幹嗎啊。鑑於尊老愛幼之美德,我隻能默默承受。


    老醫生見我吃疼的表情,也跟著蒙蒙地問,你是人是鬼?!


    我說,我是人。


    他愣了幾秒鍾,看著我,說,誰把你抬進來的?


    我說,我自己走來的。


    他說,你沒事?


    我說,我為什麽有事?


    他說,你家房子燒了你怎麽會沒事?!


    我一聽,直接蒙了,回過神來,瘋一樣往家的方向跑去。我已一無所有,那裏是這世界留給我唯一的記憶。


    210終於,我真的一無所有了,關於你。


    我跑回家的時候,直接呆在了那裏。


    天幹物燥,火勢迅猛,我到達的時候,大火已漸漸熄滅,一切化為了灰燼,從此,在這個世界,已無任何我存在過的痕跡。


    錢至看到我的時候,呆住了,大悲之後不敢相信地大喜,他顫著聲,說,太太?


    我茫然地轉臉,看看他,又茫然地轉臉,看著我的家。


    程天佑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如隔萬年。我們如在時光的兩端,他跌跌撞撞走上來,一把將我拉進懷裏,緊緊地抱住了我。那麽大的力氣,我仿佛都能聽到他骨頭關節的聲響,他似乎是要將我揉進身體才好。


    他無聲地努力地喘息著,控製著淚意。


    我依然呆呆的,像傻了一樣喃喃著,我的家沒了?


    是啊,我的家沒了。


    從此,我真的一無所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方街鄰都散了去,我突然從程天佑的懷裏掙脫出來,衝著院裏跑去。


    程天佑怔了一下,追了上來。


    我努力地扒著焦黑而滾燙的土方,最終在廢墟之中翻出了那個鐵盒,它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


    我輕輕地打開,那張一直被我藏著的十元錢,我偷來的十元錢,初一那年我為我的涼生能去春遊偷過的十元錢,在大火中成了灰。


    我號啕大哭起來。


    終於,我真的一無所有了,關於你。


    酸棗樹已經被伐掉了,因為有個叫程天恩的賤人土豪在這裏蓋起了度假村;母親的墓地也將被遷走,因為政府有了新的規劃。天生苑是個魔鬼!它帶來了聲勢浩大的繁華,也帶來了地覆天翻的毀滅!


    對,天生苑就是個魔鬼,就像你程天佑一樣。我抬頭,看著程天佑的時候,眸子裏是怨毒的光,他愣住了。


    這時,顏澤和錢至走了過來。


    錢至說,會不會是趙霽?


    顏澤搖搖頭,說,趙霽想害太太的話,不會這麽驚天動地地放火。想加害太太,想加害大少爺,都不會做得這麽顯山露水才是。


    說到這裏,顏澤轉臉看著我,說,這火,會不會是太太您離開時不小心……


    我瞪著顏澤,就在那麽一瞬間,我猛然想起,當我讓他離開這裏,去陪程天佑——


    我說,這是我一個人的小院,你們不屬於這裏!回去陪他吧!


    當時,他抱著手,還環顧了一下這個小院,他詭異的表情,和那句怪怪的話——我也正有此意!


    那些鏡頭一幕幕,在我腦海裏再次閃過,我看著顏澤,仿佛終於懂了,我大聲說,是你放火燒了這裏!


    顏澤愣了一下,說,太太!你說什麽?


    我情緒激動,說,你燒了這裏,我就一無所有,隻能跟你們回去!難道不對嗎?你不是不想離開你們家大少爺半步嗎?!這難道不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嗎!


    錢至和程天佑全都望向顏澤。


    顏澤說,好吧!我確實這麽想過!但是我沒這麽做!


    我冷笑,說,那你告訴我,你都走了!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


    顏澤說,你讓我走的時候,我是想走!想去保護大少爺!但是,我知道我要是自己回去!大少爺肯定會生氣!所以,我又折了回來!想把你一起帶回去!


    我說,你知道我根本不會回去!


    顏澤說,我已經想好了辦法!


    我說,什麽辦法?


    顏澤毫不退縮,說,燒掉這裏!


    我渾身發抖,說,你還敢說這不是你做的!


    顏澤依然不肯承認,說,我是打算回來就這麽做!但是我還沒來得及這麽做!它已經燒起來了!


    他轉臉看著程天佑,說,大少爺!顏澤是何等人,大少爺心裏清楚!做過的事就是做過我一肩擔下!但不是我做的事兒打死我我也不能承認!


    他巧言善辯,我憤怒至極,幾乎要衝上去同他拚命,我說,你根本就是滿口謊言!你這個渾蛋!


    見我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程天佑一把拉住我,我一把將他的手打開,怒氣全衝著他而去,我混了腦袋,幾乎歇斯底裏,說,程天佑!你他媽別裝什麽好人!沒有你的授意,他敢嗎?!


    他敢嗎?!


    為了帶我回去換你的沈小姐!你真是不擇手段!


    你這個渾蛋!


    禽獸!……


    ……


    211大伯哥和小弟妹,私奔不得,高速殉情。


    我被程天佑綁上車,扔在後座上。


    他根本懶得跟我解釋,更不要說爭吵,他一言不發,用慵懶到近乎冷酷的姿態無聲地告訴了我:既然你這麽篤定,我不承認都不好意思了。好吧!沒有我的授意。他確實不敢。


    我掙紮不得,又被他這種無聲的高傲氣得渾身發抖,眼睛都紅了,我說,程天佑!你這個魔鬼!我恨你!


    程天佑看了我一眼,依然懶得說話,那表情就像是在冷哼:恨吧。本來沒奢望是愛。


    我說,程天佑我……


    他沖我揮了揮手裏的膠布——昨夜,老村醫留下的,然後,他挑了挑眉頭,那意思就是,你如果再給老子吵。老子就更不客氣了。


    然後我就活活地被他氣哭了,眼淚鼻涕一起流。


    這是我有生之年最憋屈最窩囊卻又最憤怒的一天!


    他將車門關上,將車鑰匙扔給顏澤,說,這裏怕是不安全。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裏了。你帶她走前麵。我們兩輛車在後麵。


    顏澤看了一眼手裏的鑰匙,有些憤憤,說,大少爺!你做那麽多,人家根本不領情好不好!


    程天佑看了他一眼,捏了捏他的臉,嘆氣,你要是個啞巴,多好。


    顏澤直接語結,蒙蒙地摸摸自己的臉。


    錢至看了顏澤一眼,突然說,大少爺,我來吧!


    顏澤一怔,轉臉看著他,說,錢至你什麽意思!不放心我?懷疑趙霽,又懷疑我!你是不是覺得程家上下就你一個人是大少爺的自己人。


    錢至說,別誤會!我和太太熟一些。


    程天佑看了看他們倆,不動聲色將車鑰匙從顏澤手裏拿了回來,說,你們先吵。


    說著,他走過來,又打開了一下車門,看著我,說,弟妹。我知道你有勇有謀。但別添亂。我不想把你扔到後備箱裏去。也不想傷到你,沒法換我的沈小姐。


    我剛要破口大罵回敬。


    他再次沖我晃了晃手中的膠布,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我覺得我快憋出內傷了。


    他將我從後座拉到了副駕駛,看了看我,拉出安全帶給我繫上,又看了看我,關車門前,他說,給你一次機會,罵吧。


    我憋紅了眼,我說,程天佑!這世界就該有地獄!你該關在第十八層……


    可是,就在我破口大罵的那一瞬間,他“砰——”一聲關上了車門。


    我隻覺得自己憋出了心肌梗塞,這傢夥坐進駕駛室,我剛要繼續咆哮的時候,他沖我晃了晃膠布,說,機會就一次。


    我……


    車疾馳在路上,他說,別亂動。如果出了車禍,咱們倆這輩子就說不清了。他扯了扯薄情的唇,說,大伯哥和小弟妹,私奔不得,高速殉情。


    我突然哭了,我說,放我走吧!我不想回去!


    他轉臉,看了我一眼,握著方向盤,沒有說話。


    我的眼淚一直在默默地流。


    我恨那座城。


    不知過了多久,他說,這是我們最後的一程路了。陪陪我吧。


    我怔了怔,淚眼矇矓中,這突然的溫柔。


    突然,他踩了剎車,車緩緩地行駛到緊急停車道上。


    他下車,拉開我這邊的車門,低頭,俯身,將我手上、腳上的膠布全都扯掉,就連皮膚上殘留的膠屑,他也仔細地清理掉。


    那麽溫柔的手。


    212這註定是一場結局兇險的愛情啊。


    清理完膠布。


    他抬頭,看著她,星夜之下,她的淚光比星光還亮。


    他張了張嘴巴,想說,似乎隻有跟你這麽別扭著,才能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但其實,我沒那麽堅強。我怕回去的路,我怕我會臨陣逃脫,所以,陪陪我,讓我敢為你走完這條回去娶她的路。


    但最終,他什麽也沒說。


    她看著他,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發。


    這是第二次,他將她強行掠上車。


    第一次,她十六歲,在學校門口,和金陵剛買了小貼畫,正對著貼畫上的帥哥們大流口水,然後,他出現了。


    她永遠都記得那天他開口說過的第一句話——我可愛的小薑生,很久不見,你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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