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愛上了我。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我,辜負了他。


    餐桌之上,咫尺之間,百感交集。


    這時,錢伯過來說,老爺子說你們吃吧,他就不下來了。


    原本端著的我,突然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了。


    程天恩抬頭,問,爺爺沒事吧?


    錢伯說,沒事,許是昨天三少奶奶回來,聊得太開心,時間有些過,所以身體不適。不過,聽龔言說,醫生建議他回香港養一段時間,這些日子啊,家裏事多,老爺子啊,也太辛勞了。


    程天恩突然笑,爺爺要回香港?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天佑,笑到不行,這倒好了!我要也跟回去的話,這裏豈不是清淨了……這個早晨真美好啊,怎麽突然有種想吟詩的感覺呢?人生幾回傷往事,歲月幾度偷良人。這偷字用得真的好,真的妙!


    程天佑臉一黑,說,不吃飯就閉嘴!


    程天恩倒也不衝撞他,隻是笑笑,大哥,我錯了。我不該一大清早就詩興大發。


    程天恩突然看看我,笑了笑,眼睛裏有種狐狸的媚,補充一下,男狐狸,他說,弟妹,昨夜睡得可好?


    一副狐狸披著黃鼠狼的皮給雞拜年的表情,我胡亂看了他一眼,點頭,說,很好。


    他雙手合十,一副天使是我、我就是天使的表情,說,看樣子,昨夜真的是愉快的一夜啊。大哥和弟妹睡得很好!


    我的臉直接腫了,程天佑的臉也黑了。


    他歪頭,很純真的表情,愕然,怎麽?昨夜大哥和弟妹睡得不好?


    汪四平在身後憋著笑,錢伯看了他一眼。


    程天佑似乎真生氣了,把叉子往桌子上一拍。


    未等他發話,程天恩忙說,大哥我錯了!我不該這麽關心大家的睡眠,關心床,隻是你知道我最近主管的那個度假酒店項目,正在選合適的有助於客人睡眠的床墊。說起來,那個項目還是你……程天佑說,你們吃吧,我飽了。


    程天恩上一秒點點頭,說,大哥,再見。下一秒已轉臉對著我手上的珊瑚戒指說,呀,三弟不愧學的珠寶設計,這婚戒都不一樣,血一樣紅!


    血一樣紅……嗬嗬……我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慶幸,它不是黃寶石或者黃玉髓等黃不拉幾的東西。


    程天佑說,你!也飽了吧?


    我?我抬頭看看他,老子一口還沒動呢!但心知他在幫我解圍,轉頭小貴婦狀對劉媽說,我也飽了。回去吧。


    我絲毫沒有發現錢伯的眼睛落在我手指的紅珊瑚戒指上,如同生了根。


    150你現任跟她前任敘舊了你開心不開心?


    他在噴水池邊。


    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走上去,說聲謝謝。這時,卻聽身後,錢伯的聲音,他喊我,太太!


    我心下一驚,止住步子,回頭,故作輕鬆地笑笑,我隻是,隨意走走。


    嗯,隨意走走。


    錢伯笑笑,說,我過來,也隻是替老爺子問問,太太您有沒有什麽需要。


    我搖頭,說,沒有。


    錢伯點點頭,說,那就好。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問程老爺子的身體以示關心。


    錢伯說,勞煩太太掛心,老爺子的身體並無大礙。隻是,需要靜養。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我手指的戒指上,話鋒一轉,笑道,法國到底是時尚之都,三少爺也到底是有心之人,太太手上的戒指很別致。


    我微微一愕,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不解他怎麽會對這戒指感興趣,禮貌地笑笑,說,這個,不是他設計的。舊貨市場淘到的。


    他說,噢?


    我見他興致滿滿的樣子,確實沒有為難我的意思,於是鬆了口氣,索性簡單說了戒指由來以及背後的故事——一個華裔女子在古老的浪漫之都等她的老情人直到死去的故事。


    我愛你,不能從我出生為始,卻可以以我的死亡為止。


    我看了看戒指,說,這裏還有兩字,雨墨。大概是她的閨名。


    錢伯很鎮靜地看著我,那種鎮定有些怪異,你能感覺到他的努力,努力地讓你感覺他很鎮靜。


    他說,太太,我可以,看一下這枚戒指嗎?


    我愣了一下,從手上脫下了戒指,給他。


    他蒼老的手接過了那枚帶著歲月印記的戒指,注視了良久,良久。


    他離開的時候,將戒指還給了我,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太太,您不是要去找大少爺嗎?


    我微愕,這突來的暗許。


    錢伯走後,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到噴水池。


    程天佑在那裏餵魚,一池錦鯉,歡動貪戀著他手指間溫柔的賜予。


    清風吹過,他的白襯衫,我的長頭髮。


    我清了清嗓子,說,謝謝。


    他一怔,似乎未料到我會過來,眉梢微微一低,點頭,算是回應。


    晨光,清水,他。


    無一不是美好到令人動容。


    我想說,對不起。


    是的,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


    可是,卻一句也說不出。


    相顧最終無言,沉默間,他終點頭禮貌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魚食一把散盡,然後,轉身欲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華麗而寂寞,曾共我一段青春,同我一段盟約,然後,奉我以性命,最終,因我失去望這片天空的資格,我難過極了。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忙回頭,卻見金陵,不由得吃了一驚。錢至在她身後,焦急地,試圖攔住她,她卻不管不顧地將他推開,說,別攔我!


    她看到我的時候,卻似乎愣住了,說,你真的在這裏?!


    我愣住了,說,金陵?你,怎麽來了?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看了看也停住了步子的程天佑,將我拖回到她的身後,是慍怒,卻也克製著,說,你怎麽,怎麽還跟他糾纏,你是瘋了嗎?!你忘記三亞了嗎?你忘記他怎麽對你了嗎?


    錢至說,金陵!


    程天佑在一旁,麵色無比平靜,並不作聲。似乎那時那日為我而費盡苦心,今日更無須辯解一般。


    我看著金陵,看了看一直雙唇緊閉的程天佑,心下那麽難過,替他委屈和不值,我說,金陵,其實不是那樣子的……


    錢至也點點頭,附和著,卻又不能說得太多,所以,他隻能說,金陵,大少爺他是有苦衷的。


    金陵看了他一眼,冷笑,好大的苦衷啊,還讓你送芒果啊!要我喊你一聲芒果小王子嗎?說完,她拉起我的手就要走。


    那一刻,我才知道,錢至這種人,對於這種家庭的重要性,他們知道這個家庭裏所有的秘密,卻也保護著這些秘密,哪怕是對自己生命裏最親密的戀人,也絕不會透露半句,這是他們的工作。平凡而偉大。


    這時,程天恩跟鬼魅似的出現了,汪四平在他身後,寸步不離。我能感覺到金陵的手在瞬間有些涼,但她的表情卻那麽鎮定。


    原來,我們的心,永遠不如我們所表現的平靜。


    程天恩看了看金陵,又看了看我,最後,看了看錢至,說,哎喲,可真熱鬧,錢助理!怎麽,一大清早帶女朋友來逛程家這所免費的大公園啊?


    錢至,說,二少爺……


    程天佑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循聲望過來,似乎,錢至和金陵戀愛的事情,他之前並不知曉;而這一刻,聰明如他,立刻驚覺,便也明白了程天恩對錢至的針對。


    金陵並沒放開我的手,她護在錢至身前,看著程天恩,說,給你打工,又不是賣身給你!要你這麽冷嘲熱諷!


    程天恩也笑,說,記得自己是個打工的就好,主人的東西最好不要碰!就是扔掉了不要的,也不能碰!說完,他看著錢至,說,是不是啊,錢助理?


    錢至難堪極了。


    敢說老娘是被扔掉不要的?!金陵一副我跟你拚了的表情,我試圖往後縮,免得她將我給扔出去——若是之前,如果程天恩這麽對金陵,我一定也會跳出來為金陵同他爭,可是,此時,我卻不能,我不止欠了程天佑;亦欠了程天恩,欠了他一個眼眸如同星辰般的兄長。


    骨肉之情,手足之誼。


    就如我同涼生,誰若害得涼生如此,我便是拚上性命都要他拿命來抵。


    這一刻,氣氛微妙到一觸即發。


    程天恩一副“你打我,有本事你為了你的新歡打死我這舊愛”的表情;而金陵一副“大意了,年輕時愛上了人渣,無奈,愛渣容易滅渣難啊,滅他顯得我漢子,不滅顯得我餘情未了,到底怎麽辦”;錢至更是“我苦逼,我真苦逼,還擊對不起爹地媽咪大少爺,不還擊對不起女人對不起自己”;程天佑一聲嘆息,小錢你能耐了挖牆腳挖到我弟弟門口了,兔子專吃窩邊糙啊!還瞞得嚴嚴實實啊,今早兒要我跟前任多敘舊,現在你現任跟她前任敘舊了你開心不開心;我心想,怎麽這麽混亂,要下一秒真打起來我該躲哪兒呢;汪四平則是:哈哈哈,自從進入了程宅,瓊瑤劇、韓劇、日劇、美劇都不需要追了,現場直播各種狗血虐戀加長版,無gg全槽點啊。


    我屏息凝神、心驚肉跳地等待著頃刻間即將爆發的戰爭——


    金陵:欺負老子的新歡,老子跟你拚了!你才是東西!才是被扔掉的東西!


    程天恩被撲到:啊!救命!你不是東西!


    錢至:金陵,不要!


    汪四平:我的二少爺啊——


    我:金陵!


    程天佑:天恩!


    雞飛狗跳,揉成一團。


    現實卻是,沒等戰爭爆發,程天佑隻是一句話,就讓我腦子裏幻想會如上發展的劇情,戛然而止——


    他頭腦清晰,飛速地說,錢至,三少奶奶剛回國,今天,你就陪她和金小姐出門逛逛吧。


    151她到底是誰?


    金陵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昨夜,涼生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回國了,讓她幫忙多照顧。


    可是,金陵去涼生的公寓找我,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的電話也一直無法接通;於是,她心急如焚,又不能跟涼生說,怕他遠在法國擔心,更不能跟北小武說,那是個爆竹,一點就著。


    一直到今天清晨。


    無奈之下,她隻能來找自己的男朋友錢至商量。當錢至告訴她,我就在程宅的時候,她先是放心,後是生氣,不相信。


    三亞受辱的那段日子後,我一蹶不振。


    半年強作平靜的沉寂,半年放任自我的逃離。


    還有,逃離前夜,在她和八寶麵前終於忍不住撕開偽裝,曬傷口、哭成傻瓜的樣子,實在是讓她們記憶深刻,於是,她覺得我是個神經病欲在尋求自虐的道路之上勇創佳績;恨鐵不成鋼之下,冷靜如她,都忍不住闖了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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