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涼生的肩膀,說,我回酒店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他問,今天阿多沒有來嗎?


    這句問話,他已經重複了一周。


    錢伯小心翼翼地回他,三少爺來巴黎了。


    他說,哦。


    錢伯小心翼翼地說,綦天動力收購被阻一事,聽說背後的大boss是三少爺和陸文雋,他們倆暗地裏聯了手。


    他說,老爺子知道不?


    錢伯說,還不知道。


    他說,那就別讓他老人家知道了,免得動肝火。


    錢伯說,是。


    錢伯說,有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


    他說,不知道的話就別說了。


    錢伯被憋得死死的,一臉不甘心地看著他,說,我還是想告訴大少爺。綦天動力收購期間,大少爺重陷歐陽嬌嬌一事,薑生的口供絕對……


    他說,別說了。


    錢伯說,可大少爺你對她深情至此,她卻……


    程天佑說,我讓你別說了!


    若是心恨至此,怕也是因愛而起。


    他苦笑了一下,這大概是自我安慰的最好方式。


    他轉臉問錢伯,說,我回國的日子定好了嗎?


    錢伯說,定好了,和手術都定好了。後天便出發。隻是,大少爺,您真的決定在國內做手術嗎?


    他點點頭,說,手術若成功,在哪裏都一樣;可若失敗,在國內更容易收拾殘局,對吧?


    錢伯的眼眶突然紅了,他是從不與人交心的笑麵虎,從無真心可言,但程天佑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人。


    程天佑說,我若康復了,必不能看著涼生和陸文雋的同盟強大下去。


    錢伯說,您的意思是?


    程天佑說,瓦解掉他們倆的同盟!


    然後,他默默補充了幾個字,不惜任何代價!


    錢伯說,聽說三少爺和沈小姐前些日子交往甚密,前幾日還曾同遊……


    程天佑怔了怔,微有怒意,說,消息當真?


    錢伯笑笑,說,當然,這等風流韻事,杜撰的成分也會有。


    程天佑沉默了半天,說,他不會的!


    錢伯便不再說話。


    那些刀光劍影的話落盡,他默默地站在窗前。院子裏的陽光,與他無關;藍天上的白雲,與他無關;樹枝上的鳥兒,也與他無關。


    錢伯從他房間裏退出,他側著耳朵傾聽,直到門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才抬頭,輕輕地念了一句,我後天就要走了……我的阿多,她明天會來嗎?


    整整一周的時間,我都將自己鎖在屋子裏,默默地翻著那一卷不勝脆弱的古刻版古書。


    他的眼眸,他的微笑,他的皺眉……無一不在我的眼前。


    我低頭,卻見手腕上涼生送我的佛珠,瓷白如骨的硨磲,一如那個少年往日純淨的眉與眼。


    我的眼淚滴下來,濕了泛黃的古書,也濕了骨白的硨磲。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涼生敲門的時候,我忙擦幹眼淚。


    我打開門,沖他笑笑,剛要開口,他就颳了刮我的鼻子,說,你看你,笑得這麽難看,還不如不要這麽強顏歡笑呢。


    我說,沒有啦。


    他說,人都是有心事的,所以,這些天我都沒來打擾你。


    他說,隻是今天,安德魯說,語言學校的老師問起你來……所以,我就過來告訴你一下,看看明天你是不是去一下學校。


    我看著他體恤溫柔的模樣,多麽想告訴他,我看到程天佑了,他的眼睛因我而盲,涼生,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莫說這對他本已是傷害,更何況,錢伯叮囑過,天佑目盲的事情,誰都不能告訴。


    他看到我擱在案幾上的書,說,好東西,怎麽不和我分享一下?


    我迅速將書合上,對他說,你如果喜歡,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找,那家老闆有很多很多東方的古物。


    涼生有些不理解我對這卷書的緊張情緒,但一部書,倒也不至於讓他有太多懷疑。


    他笑笑,說,你終於願意陪我走走了。


    我低頭笑笑,將書默默地收好。


    我和涼生走過香榭麗舍大道,鬱鬱蔥蔥的綠樹成蔭,如同巨大的心事,直直衝上雲霄。


    穿過協和廣場的時候,涼生說,他又想起了之前,在街頭咖啡館裏給行人變魔術的往事了。


    我說,你會變魔術?我居然不知道。


    他看著我,嘆氣道,那是因為我們分別太久了。


    我抬頭看著他,高高的雲天在他的眉眼之下,都顯得低矮起來。


    他說,薑生,以後的路有一輩子那麽長,我會讓你慢慢地、慢慢地了解我,好嗎?


    我轉過臉,心亂如麻。


    他看著周圍的行人,發現路邊有女巫裝扮的人在占卜,突然笑了。


    我問他,怎麽了?


    他說,想起一件事。


    我說,什麽?


    他看著我,說,很多年前,就在巴黎街頭,我曾占卜過。塔羅牌上說,2017年的冬天我們會相遇。隻是,那時你已經是別人的妻,而我,依然……很愛你。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笑道,那一年我好像是二十歲,為了這條占卜,心痛得幾天幾夜無法入睡。如今回頭想想,多可笑。


    他說,很顯然,塔羅牌錯了。


    我看著旁邊那女巫打扮的人,問他,我可以占卜一下嗎?


    涼生說,當然可以,遊戲而已。


    就在巴黎街頭,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次占卜,關於情緣。


    女巫揭開了謎底,但我聽不懂。


    涼生看著,噙著笑翻譯道,她說,你的命中注定,原本遠在天邊,但今天,他近在……杜樂麗花園附近。


    我愕然。


    涼生笑笑,眼眸裏裝滿了整個巴黎的盛夏,說,是在說我吧?


    我低頭笑笑,岔開話題,說,那老人就在杜樂麗花園附近的舊貨市場呢。


    抬頭的那一瞬間,我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就停在不遠處,四大金剛之一正低著頭,似乎在對車內的人匯報著什麽。


    明明是黯黑不見光影的車窗裏,我卻似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他戴著墨鏡,靜靜地望著我和涼生。


    我的眼眶陡然紅了起來。


    涼生順著我的目光望去,突然警惕起來,說,你怎麽了?


    我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我不想騙他,一個接著一個的謊話。


    所以,我隻能沉默。


    那天,涼生從那位老人那裏買到了一枚舊舊的珊瑚戒指,血紅色的戒麵,周圍是顆粒均勻圓潤的細小珍珠。


    老人照舊買一贈一送了他一個故事。


    這時,四大金剛之一突然走了過來,借著人群的擁擠,將一張紙條放到我的手裏,是錢伯的字——大少爺不想去花神咖啡廳了。如果願意,家中一見。


    我慌亂地將紙條放入包裏。


    我們走的時候,涼生回頭看了看那個穿深色衣服的老人。


    我問他,怎麽了?


    他輕輕笑了笑,說,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們讀高中的時候,語文試卷上的一首詩歌,我很喜歡,所以將它記下了。


    我說,哦?


    但是,我的視線卻依舊瞟向了那輛遠遠地跟著我的車。


    涼生沉默了一下,轉臉看了一眼那位老人,輕輕念道——


    我曾持一卷詩,一朵花來到你身旁。


    在柳陰裏靜聽那汩汩的水響。


    詩,遺忘了;花,失落了。


    此刻再也找不到那流走的時光。


    你曾幾番入夢,同水上一片斜陽,


    還有長堤上賣書老人的深色衣裳。


    我曾一疊疊買去他的古書,


    卻憾恨著買不去他那暮年的悲傷。


    他念完,看著我。


    我喃喃著最後的那一句“我曾一疊疊買去他的古書,卻憾恨著買不去他那暮年的悲傷”。那情那景,讓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天前。和程天佑牽手走過這廣場的時光,仿若生命中的曇花一現。


    美極,艷極,也悲極。


    涼生看著我出神的模樣,說,那老人他可還告訴了我一件事情。


    我回過身來,有些緊張,問,什麽事?


    涼生看著我,麵色平靜,說,他告訴我,那個小姑娘帶來的男孩都很帥。十天前,那個買古書的男人很帥,而今天,買戒指的人,也很帥。


    我愣在那裏。


    涼生依舊很平靜地微笑著,說,你難道不想告訴我是誰送你的古書嗎?


    我沒說話,隻是垂下頭。


    他說,好吧,今天我隻給你這一次拒絕我的機會。


    我愣了愣。


    他看著艾菲爾鐵塔,說,你知道艾菲爾鐵塔周圍為什麽沒有高的建築物嗎?


    我搖搖頭。


    他說,因為幾乎在巴黎的任何地方,抬頭都可以看到它。所以,這座鐵塔本身就是一句很美的情話,無論何地,無論何時,假若你願意回頭看,我一直在守候。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絲絨的盒子,緩緩地俯下身來,單膝跪地……


    我一看,有些慌了,忙用玩笑話為自己解圍,我說,你不要、不要這樣!沒有人用舊戒指求婚的!


    車窗裏,他久久地等著。


    黯黑的空間裏,他唯一聽到的隻有自己心跳的聲音。


    在這熟悉的廣場上,他曾牽著她的手走過。


    那些日子裏,他是生病的富家公子,而她叫阿多。


    從不會讓他傷心的阿多。


    而今天的她,又是誰呢?


    他想起,她今夜約了他。八點,花神咖啡廳,為了她那所謂難得的優惠券……她大約不知道吧,明日一早,便是他離開這裏的日子。


    所以,那天她微笑著約他的時候,他愣了很久,為什麽是五月的最後一天?為什麽要在他離開的前一天?


    他是害怕的,害怕臨別前的一夜,麵對著近在眼前的她,在離愁別緒之下,他再也無法克製自己。


    錢伯說,先生,我們還是走吧。


    他說,怎麽了?


    錢伯說,三少爺他在廣場。


    他說,我知道了。他為自己辯解道,我隻是想在這周圍看看風景,呼吸呼吸空氣,沒有別的意思。


    他孩子一般地欲蓋彌彰。


    錢伯說,不是。大少爺啊,正在發生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


    他皺眉,不耐道,說。


    錢伯說,我怕您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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