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他,久久地,俯下身來,在他的膝前握住他的手,那麽深情而篤定,說,讓我照顧你吧。


    我心裏默默地念著,一生一世。


    他愣了愣,微微沉默,突然又大笑,說,我一定是長得太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風中淩亂了。


    但一種深沉的悲哀卻在我心底蕩漾開來。


    陽光照在綠色的糙坪上,古老的房子,辱黃色的牆,藍色的窗。


    他坐在屋簷下的迴廊上,我給他剪頭髮。


    那些微長的發,都已經遮住了他的眼睛。錢伯說,他不愛出門,那是一種深深的拒絕,發自內心,對一切。


    而這種深深的拒絕被一種無所謂的不羈給深深地包裹著,不願被外人發現。


    那些頭髮,從剪刀下滑落,落在地上。


    他說,沒想到你還會剪頭髮。


    我說,小的時候家裏窮,父親殘疾,也不方便出門,所以,我和……嗯……哥哥很早就學會了這些。


    那時候,在魏家坪,也是陽光很好的清晨,院子裏,涼生給父親剪著頭髮,而我在他們身邊,滿嘴都是牙膏泡泡。


    他笑笑,突然說,你很愛你的哥哥吧。


    我一愣,仿佛被狠狠地擊中了心髒。


    他笑著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很好吧。


    我愣了愣,沒有回答,但眼淚滴答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沉默著。


    然後,他突然開口,說,嗬!這一切都是錢伯教你的吧。這老狐狸啊,還想把全套做足了不成?


    我收住了眼淚,卻也知道,他是故意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兒。


    我說,我知道,你依舊不相信我是她,但是沒關係的,無論我是誰,我都會好好照顧你。


    他翻翻白眼,說,那當然,看在錢伯給你的薪酬不菲的麵兒上。


    他說,要不這樣,我就假裝相信你是薑生,然後你跟錢伯邀功,他一開心,給你個大價錢,然後我們倆分!


    我無奈,輕聲細語地說,別亂動呢,會剪壞了的。


    他說,你看你,露餡了吧。


    我不解,嗯?


    他嘆氣道,我記得好久她都沒這麽溫柔地跟我說話了。我給了她四年時間,終於,等到她回來,但那之後,我們之間似乎有不斷的爭吵,爭吵,停不了的爭吵。可是我明明是那麽的愛她……


    他的聲音仿佛低到了塵埃裏,讓我無比心酸。


    我的手輕輕地拂過他的發,每一寸,落地成痕。


    剪完頭髮後,他對錢伯說,將她留下吧。


    然後他轉頭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張張嘴巴,說,我叫薑……


    他正色說,好了,雖然你很有職業道德,想做好全套,我也感謝你的精湛演技……可是,每個人的往事和舊人都不是用來開玩笑的。對於你們來講,薑生隻是一個名字,但對於我來說,她是我的一段血肉往事,不能觸碰。


    他說,錢伯!


    錢伯忙上前。


    他說,這事到此為止。


    錢伯點點頭,看看我,說,好了,阿多,以後好好照顧少爺,別鬧了。


    阿多……好吧,不是“阿花”我已滿足了。


    程天佑轉臉對我說,頭髮剪好了,我要洗澡。


    我說,啊?


    我沖錢伯求救,我需要做這個?


    錢伯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我的懵,更看不到我的求救,沖我擺擺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我!


    這些日子,我回去之後總覺得疲乏。


    老陳問我,小姐,安德魯說你有幾日沒跟他學畫了。


    我喝下他端來的茶,似是而非地回答,遇到一故人。


    我不想說假話,但更不能說出是程天佑——錢伯千叮萬囑過的,他失明的事情是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的。


    我拿起手機,看著微信上好友們的頭像,這突來的心事,卻無一人能分擔。我的手指反覆地拂過金陵的頭像。


    老陳臉上一副有些遲疑的表情,似乎不太好開口的樣子。我將手機收起,抬頭,說,有什麽事嗎?


    老陳訕笑道,先生他……這次的機票……又取消了。


    我怔了怔,明知不該失望,卻還是控製不住失望,說,我知道了。


    老陳說,小姐你也不必難過,先生他與未央姑娘斷然不會有事發生,想來先生也隻是對她心軟。不過,唉,想想也是,男人有幾個不怕女人哭,尤其還是一漂亮女人。先生歸期推了又推,我也替小姐不平。不過,薑小姐你放心,我想先生是有分寸的。唉,隻是,這女人如果鬧騰一輩子,難道要小姐和先生隔著她過一輩子嗎?


    他夾七夾八地說了一堆,明裏是為我意難平,暗裏不過是讓我更難過。


    他走的時候,我突然喊住他,我說,你在法國一直照顧我,會不會耽誤了我哥的事情啊?


    老陳愣了愣,說,現在照顧小姐,就是先生給我的最大的任務。


    我說,我哥還把我當小孩啊。我最近也在學語言,我也以為我會留在法國。可現在看來,我留在這裏,大約已經沒有可能了。


    老陳問,為什麽?


    我沒回答,隻是笑笑,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硨磲佛珠。


    求證百八三昧,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他說,願你如此。


    我輕輕地撫過它,心下竟有些許苦意。


    我低頭看著手機上涼生的號碼,熟稔於心的數字,已有多久不曾接通,而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終沒有撥過去。


    午夜,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程天佑。他康復了,在他張開雙眼的那一瞬間,一顆子彈穿過了我的胸膛。


    我甚至沒有時間,向涼生道一聲再見。


    我驚醒,漫漫長夜,我按下了他的手機號碼,我想不顧一切地對著他哭,我想告訴他,怎麽辦,我遇見程天佑了。


    可聽筒裏傳來的女聲,讓我的狂躁漸漸冷卻——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怎麽會這樣?


    我呆呆地看著手機瑩亮的屏幕。


    那一夜,我打遍了國內所有朋友的電話。


    他們給我的統一答案都是,聯繫不上他,聽說,他去了法國了啊。難道不是嗎?


    我將有著他名字的手機,緊緊抱在懷裏,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救命稻糙一樣,眼淚蜿蜒而下。


    涼生,怎麽辦?我遇到了一故人。


    他已是一柄足以刺死我的劍,他是一場足以焚毀我城防的滔天烈火。


    可是,你在哪裏?


    就仿佛是一生都償還不了的債。


    那些日子,我一直守在這個叫作程天佑的男子身邊。


    他規律而又自律地生活著。


    jeanne幫助他記錄身體情況,我沉默無聲地照顧著他的起居。


    我知道,這份心債,我一輩子都償還不起。


    大多情況下,他果然還是沉默的。


    就如錢伯所言,他其實從不對外人提我的名字,仿佛將自己的心關在了一個小小的空間裏,有些自閉的味道。


    這樣子的他,簡直令我懷疑,最開始的那幾天,他是不是k了藥,要不怎麽那麽high?


    他也不太與我和jeanne說話。


    我守在他的身邊,仿佛守著一份良心上的安寧。


    我會將他喜歡的紅茶放到溫度適宜的時候,端到他的手邊,看著他慢慢地喝下去。那潤澤的茶色潤濕了他的唇,似是輕吻。


    他喜歡聽一些老歌,聽一些老電影。我靜靜地守在他的身邊,看著螢屏的光影閃動下,他寂寥的表情。


    我同這個男人糾纏多年,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時間,靜靜地看著他,了解他喜歡的,不喜歡的,開心的,不開心的。


    到最後,我終於要了解他了,卻是躲在一個叫“阿多”的名字後麵。


    我看著他溫柔的側臉,心有些微微的刺痛,不禁想起那句詞,無限感慨——


    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錢伯帶著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走進來的時候,我剛幫他修剪完指甲。


    看到那女人的第一眼時,我腦子裏跳出來的詞竟然是“暖床”。這女人,該不會是錢伯弄來給他……嗯哼,不要,怎麽可以這樣?


    金陵也在微信上問,薑生,你最近在看小言嗎?


    因為我問她,如果一個曾經深愛你的男人,遇到車禍,失去了雙腿,但他不想你知道,更不想自己殘疾後失去了保護你的能力,而致使你遭遇原本就反對你同他在一起的家族勢力的黑手,因而殘忍地傷害你,逼著你離開了他……而多年後,你在一座長橋上,看到了輪椅上的他,秋風下,黃昏後……你會怎樣?


    金陵回復的第一條是:薑生,你最近在看小言嗎?


    我說,我說正經的。


    她回覆:讓我殺了那個給你洗腦的腦殘作者吧。


    我:……


    她回覆:觀摩網址扔我一下,讓大爺樂一個。


    當時我還覺得麵對這麽難過的問題,金陵怎麽可以嘲笑我看小言呢?但此刻,我卻正用一種看小言的目光審視著眼前這個風姿綽約、舉手投足間都是萬千風情的“暖床”女人。


    抱起來不錯。


    手感肯定挺好。


    老錢還很有眼光嘛。


    喲嗬,小程同誌內心深處是好這一口啊?


    外表一本正經的冰山臉,內心真的是yin穢不堪啊!


    見了噴火女郎就忘記自己褲子上還有腰帶了吧?


    ……


    就在我繃著小臉,滿腦子胡思亂想時,錢伯說,大少爺,黎醫生到了。


    ——還角色扮演上了?製服誘惑,臭不要臉的!


    程天佑站起身來,對著她笑道,看樣子,小黎子,你還是不打算放過我啊。


    ——一臉yin笑!都看不見人家,就笑得那麽色眯眯的了。


    那女子一笑,如同盛世牡丹,說,我也知道我治不好你的心病,不過是過來蹭點兒吃的喝的而已。


    ——哼!出賣自己身體賺點兒吃喝的女人!


    錢伯看著我臉上想要殺人的表情,忙說,阿多,你站著幹嗎?給黎醫生上茶。


    我說,我一會兒還要給他們倆放水泡鴛鴦浴嗎?


    錢伯說,你說什麽呢?人家黎樂是醫生,先生的舊友,老同學了。


    啊?


    我回過神來,對自己剛才莫名的敵意感到無比羞愧。


    我端茶給她,她禮貌性地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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