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詞也是寫思念之苦。有"才道莫傷神,青衫濕一痕"之語,這兩句真切樸實,我極喜歡。與"為怕情多,不做憐花句"拒避無奈的心態相似。秋雨敲窗,擁衾醉臥,其境如在眼前。容若自己就是傷情人,因此對傷情的心態有非常切身的體會,寫得神采飄搖,既真實又細膩。


    --想起與你在春天分手的情景,禁不住肝腸寸斷。韶光易過,卻為何我對你思念卻依舊清晰如水波明鏡,毫無裂痕?才對自己說,不要黯然神傷,試著放開懷抱,不要在一味留戀對你的記憶,豈料在不知不覺間又淚濕青衫。


    彈指為佛家語,指極短極快的時間。《僧祗》雲:"十二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隻是有時候,時間快慢長斷對某些暗自堅持的事並不具意義。我了解春光易逝,年華瓣瓣指間飛落,那又怎樣呢,我依然看見你。與我在煙柳桃花深處的那場新別。


    春光滿地,無處告別。


    菩薩蠻


    晶簾一片傷心白,雲鬟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


    西風鳴絡緯,不許愁人睡。隻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


    【問添衣】


    搗衣,添置寒服是古代女子秋季常做的事。是把織好的布帛,鋪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軟熨貼,好裁製衣服,多於秋夜進行,所以製好的衣服也被稱為寒服。詞調中有《搗練子》詞牌,即其本意。淒冷的砧杵聲又稱為"寒砧",詩詞中往往用來表現征人離婦、遠別故鄉惆悵情緒,像王駕那句"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王詩之所以能夠被人千載傳頌,正是因為他如實如神的寫出了思婦對遠戍邊關親人的牽掛,道出關愛這種潔淨如蓮花的情感,文字也因此有了超越時間的力量。千年以後的人讀了一樣很感動。


    子夜秋歌裏"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萬結砧杵勞。"寫搗衣寫得風致楚楚。月下搗衣雖是勞作也是人世風景殊勝。更何況是為意中人製衣?果真到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時候,就更感覺不到落寞了。自家的砧聲合著別家的砧聲,聲聲陣陣,想著不遠處也有人在為親人趕製寒衣,天下有情人這樣多,砧聲雖寒入耳也溫暖。


    針線自古是女人的活計,fèng衣製服也相應成變了女性傳達愛意的方式。


    容若此詞據考證,應是作於康熙十六年秋,盧氏新亡後不久。小令所截取的,正是生活中"添衣"這麽一件細節小事。自從妻子逝去之後,再沒有人為容若添置寒服,對他噓寒問暖。家裏雖有僕役無數,然而所製的衣服卻沒有親人間的溫柔牽掛。感情的付出是相互映襯的。盧氏的離開亦使容若失去疼惜補償她的機會。無語問添衣,為何隻慣性的理解為妻子對丈夫的慰問,而不能是丈夫對妻子的關愛?


    李白《菩薩蠻》詞有"寒山一帶傷心碧",指日暮之時,山色轉深。傷心是極言之辭。傷心碧即山色深碧,傷心白即極白。後人之詞多類於此。在月光的映襯下水晶簾看上去一片白。水晶簾內端坐的美人已然不在。全詞除卻"雲鬟香霧"的指代略露艷色之外,言語極平實。如果知曉這指代是化自杜甫《月夜》,明白老杜藏在"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後麵的相思悽苦,恐怕連僅有的一點艷色也褪色似的洇開來,變成了白月光似的惘然。


    此詞一說是塞上思情之作,一說是"悼亡"。我細讀詞"隻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確似悼亡之音。"欲"字更是用的恰倒好處,"欲"是將出未出,想流不能流,容若將那種哀極無淚的情狀寫地極精準。


    年年秋日,你為我添製寒衣,如斯似是習以為常,總覺得日久天長。手中好光陰無從消磨。你我似陌上戲春的孩童,看見花開花謝都惘然歡喜心無淒傷。待得一日光陰流盡,才醒轉過來,懊悔哀傷。


    看得見嗎?是一樣的秋色。秋風蟲鳴月色深濃,我佇立在桐陰之下。仍似去年秋,你知我為何淚欲流?


    此闋是容若小令中的佳作,上下闋折轉之間從容淡定,然而於小處極見真情。淒婉動人之處,似是眼前梨花雪舞,宛轉細碎散落一地,讓人心意黯然。這一闋的最後兩句,我每次讀到,心裏都梗然。外公是在秋天去世,去年秋時人尚在,今年秋時風景不改,人已不在。


    擦身而過。生死如河,悍然相隔。渡河時辰未至,人,無力穿越,隻能觀望。


    菩薩蠻寄梁汾苕中


    知君此際情蕭索,黃蘆苦竹孤舟泊。煙白酒旗青,水村魚市晴。


    柁樓今夕夢,脈脈春寒送。直過畫眉橋,錢塘江上cháo。


    【情蕭索】


    很多人知道顧貞觀都是因為容若,其實顧貞觀在清時,無論才氣名望都不遜於容若,甚至隱隱有前輩的風範。他是明代東林黨人顧憲成的曾孫,也算家學淵源。原名華文,字遠平、華峰,號梁汾。生於崇禎十年(1637),幼習經史,尤好詩詞。少年時就和太倉吳偉業、宜興陳維崧、無錫嚴繩孫、秦鬆齡等人交往,並加入他們的慎交社。雖然年紀最小,但"飛觴賦詩,才氣橫溢"。清廷慕其才學,於康熙三年(1664)任命他擔任秘書院中書舍人。康熙五年中舉後改為國史院典籍,官至內閣中書,次年康熙南巡,他作為扈從隨侍左右。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擠,落職返回故裏。之後一直沉淪下僚。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下令開設"博學鴻詞科",一批文壇精英諸如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薑宸英均被薦到京,顧貞觀、納蘭性德廣交文友,經常聚會唱和,清初詞壇的振興和他們的活躍是分不開的。


    他還受容若所託編訂了《飲水詞》,可知容若對他的才華學識也極為放心佩服。最為難得的是,除了才氣,顧貞觀還仗義,沒有酸腐文人的瑣碎和小心算計。他曾為營救詩友吳兆騫,求助於容若,更不惜下求於明珠。容若被他所填的《金縷曲》感動,不避嫌疑地藉助父親明珠之力幫他救助吳兆騫。


    說起來,世態炎涼錦上添花的數不勝數,真正肯在危難關頭為朋友出頭的又有幾個?容若和梁汾都難得,他們都不勢力,願意做雪中送碳的事。也許正因為看到了梁汾身上的俠氣,容若才會對他傾心相交,視他如師如友如兄長。容若對梁汾的依戀,到了瑣碎的地步,以至於《飲水詞》中大部分唱和之作都和梁汾有關。


    顧貞觀的確也是容若的知己,他讀納蘭的《飲水詞》輕易就明白了容若難以明言的心事,相傳他自己也曾有過和容若相似的感情經歷,隻是他的戀人入的是候門而不是宮門。所以他能發出"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的感慨。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除了能夠互相理解溝通暢快之外,還有一點就是要投緣。不投緣的人往往像貼錯門神一樣互相看不順眼。康熙十五年,顧貞觀應大學士納蘭明珠之邀赴京為納蘭容若授課。兩人一見如故,直至生死不渝。這樣一蹴而就的情分,隻能用投緣來解釋。


    康熙二十年(1681),顧貞觀回無錫為母丁憂,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他人在苕中。苕中是今浙江湖州有一帶。因有苕溪,故稱。容若寄詞給他,全篇都從想像落筆,化虛為實,頗有浪漫色彩。上闋設想梁汾此刻正於歸途中,心情蕭索,頗似當年被貶的白居易。但途中停泊處卻是水村魚市,煙白旗青,一派平靜安詳,下闋進一步想像夜間他在舟中作著孤寂輕夢的情景。但最後兩句容若卻由蕭索轉為慰藉,以"直過畫眉橋,錢塘江上cháo"的諧語慰之,既溫情又佻達。全篇立意不無傷感,卻在傷感中翻出豁達新意,尤其是最後兩句,雖然有同情有隱怨,卻又令人寬慰解頤。無怪有評家極口稱讚結穴兩句:"筆致秀絕而語特凝練。"我是深愛這一闋,不同與容若詞中別的送別贈友詞。雖以蕭索起筆,卻不再是鋪天蓋地普天萬物同愁,而是有豁達的勸慰和祝福。


    顧貞觀有詠六橋之自度曲《踏莎美人》,謂自刪後所留"其二"中有句雲:"雙魚好記夜來cháo,此信拆看,應傍畫眉橋。"自註:"橋在平望,俗傳畫眉鳥過其下即不能巧囀,舟人至此,必攜以登陸雲。"但平望在江蘇吳江縣南運河邊,並不與苕溪相通,可能是梁汾搞錯了。容若此處寫到畫眉橋,一是代指梁汾故鄉,二來暗用漢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喻祝他合家團聚的用心是很明顯的。容若戲謔梁汾歸心似箭,望他家庭和美幸福得享隱居錢塘江畔的安逸生活,亦顯出真正的好友之間言談無忌自如。


    許我是江南人,所以格外喜愛詞中"煙白酒旗青,水村魚市晴。"這兩句,清淡疏朗,褪淡全詞的悲色,更綽綽有杜牧詩中"水村山郭酒旗風"的氣象。比起悲情纏綿的容若,我更喜歡看他陽光燦爛天真恬淡。


    菩薩蠻


    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夢好莫相催,由他好處行。


    無端聽畫角,枕畔紅冰薄。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


    【殘星旗】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氣象,這是不爭的事實。唐朝搞什麽都有一股生猛的勁頭。邊塞詩或寫景或摹情,或吟古或談今,開闔吞吐氣象極盛。唐以後就不行。一樣有戰爭,可是邊塞題材的詩詞就像得了軟骨病似得每況愈下。北宋初還有歐陽修,範仲淹等大家寫寫邊塞題材的詞。"千障裏,長煙落日孤城閉"(範仲淹《漁家傲》)多少還承襲了前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餘韻,境界開闊。到了南宋,詞牌越來越多,格律規則越來越繁複,與之相應的是詞境一路往下走,越走越窄,越玩越死,很有"投身於大眾,自絕於人民"的愚昧悲壯。


    元明時,讀書人八股文章做得穩如泰山,人卻做地越發猥褻不堪,民間的文學倒在夾fèng中如春糙蓬勃。詞到清朝,一掃明末的柔蘼,名家眾出,雖美言中興,實際上卻壽元將盡。詞清句麗如納蘭,是詞在清時的迴光返照。難怪人常有末世之悲,生在一個文化氣象萎靡如殘星拂大旗的時代,實在是讓像容若這樣想學塞馬一聲嘶的文學青年打心眼裏感到失落的事情。王國維許他"北宋以來,唯一人矣。"我一直認為這不是什麽值得歡喜的話,對整個漢文化的衰微譴責猶深,雖然這可能並不是靜安先生的本意。


    我不也覺得飲水詞有評家拔的那麽高,容若也隻是意境通於北宋而已。他的用典仍顯多,雖然不至於累贅,但是頻頻化用前人句,能量上又達不到北宋諸家用典的揮灑自如,讀久了會有逼仄的感覺。


    這闋邊塞詞寫得剛勁中仍露香艷之氣,這是容若的特質,也是他的弱項。說它剛勁是因為結句"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拓開情境,一掃前句的旖旎之風,不輸歷代名句;說它香艷是因為容若向來喜用"紅淚""紅冰"等字眼,而在其他的男性詞人,如非詠嘆的必要,一般會選擇更慷慨潔淨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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