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皓並未伸手接過,他兀立在那裏,如劍的眉峰緊蹙。


    “我告訴你,別做糊塗事。你愈是幫他,愈會害你自己!”


    他說的時候並不看她,眼梢揚起一點點嘲諷,本來是勸導的話就變了味道。阿梨漸漸失了神色,她咬噬著下唇,話語也帶了幾分狠意,“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


    空氣似乎凝滯不動。裴元皓僵硬了一下,做著最後的耐心,“你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態險惡,人心叵測,放棄楊劼這小子吧,他不會給你幸福!”


    這種話阿梨自然厭惡,想起華越寺夜裏楊劼深情款款的話語,她便冷冷地回答:“放棄他,選擇在這裏嗎?你這是想毀約吧?當初你救了我,又給我如此安逸的生活,可我清楚我並沒有賣給你!半年期限臨近,希望大人不要攔我。”


    “我會是這樣無賴的人嗎?”裴元皓目光一凜。


    “大人如果這樣,那便是那樣的人!”阿梨不假思索道。


    裴元皓倏然揚起寬袖,隻聽得滿室驚天動地的嘩啦聲,茶盞的碎片崩散了一地。阿梨心驚肉跳地站著,眼前的裴元皓沒有了往日的淡定,眼梢處透著睚眥欲裂的煞氣,沉沉的呼吸再度拂上她的臉。


    “是你最先毀約的!你答應在半年內伺候我,還有半個月你就待不住了!你要是想走現在就可以走,我不會攔你!”


    燭火猛然竄起,爆出怒綻的聲響,屋子裏霎時明亮許多。而比燭火更明亮的,是裴元皓眸子裏熊熊燃燒的怒火。阿梨有些猶豫,她反省自己,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了?


    於是她鄭重回道:“半年期限一到,我自然會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


    而裴元皓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用手指著周圍奢華的一切,深重的臉上隱上暗青,“這房子,這擺設,再怎麽富麗堂皇也裝不進你的心!你說我神通廣大,有沒有想過你失蹤後我滿城發瘋似的找你?你的心真硬啊,我花了這麽多精力你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感動,你已經徹徹底底喪在楊劼手裏了!”


    “大人說錯了。我本來就屬於他的,就是真為他死了,我也情願!”阿梨毅然決然道。


    裴元皓望定她,嘴角突然擠出一絲淒烈的笑,“好,好……在一個女人麵前,我裴元皓承認失敗了。阿梨,在你眼裏或許我是用手中的武力財勢征服人,可我是用了心的,這心還是被傷著了……有些東西你不懂,我也不想讓你懂,不懂最好……”


    他說得不明所以,然後轉頭。飄渺的身軀在風裏蕩漾,袍角仿佛經不起長風的拂動,那背影便有了不可思議的惆悵。阿梨心中有些茫然,她想叫住他,又難以啟口。不消多時,他沉重的步履聲消失在深邃的靜夜中。極遠處傳來更漏聲,已經是寅時時分了。


    阿梨怔忡地站立了良久,不是為了裴元皓那些狠話,而是在他轉身離去的瞬間,猶帶傷感絕望的麵容。


    夜風穿過邰府,吹入院內,伴著清甜如蜜的花糙香。阿梨用手指輕觸有點腫脹的嘴唇,那裏有麻麻的疼,心肺無端地糾結成了一團。


    她無聲地問自己:“我到底怎麽啦?”


    第6卷 【輪之卷 密綰同心苣】 習慣


    阿梨出了楊劼的房間,擔憂地回頭看他。


    楊劼好像喝多了,眼睛被酒氣所迷濛,那張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下領一層細淺的胡茬,整個人顯得落寞而脆弱。


    她的心裏又是絲絲的疼。正想再說點什麽,楊劼已經低下眼,在裏麵將門掩上了。


    伍子不由皺緊了眉,衝著屋門喊道:“楊劼,心裏不舒服莫如痛快說了。整天把自己搞得慘兮兮的,換了我是阿梨,才不會理你呢!”


    阿梨攔住伍子,牽起體貼的笑意,“算了,少爺向來不愛發脾氣,有心事喜歡藏著、憋著,不出幾天就會好的。知道他心裏難過,別去招惹他就是。”


    “虧你一直袒護他。等他娶了你,這少爺脾性必須改一改。”伍子憤憤不平道。


    阿梨恍惚了一下,抬眼望著明媚的太陽,心裏卻是迷茫一片。


    從華越寺回來,一切發生了改變。她總是被一種莫名的氣氛包圍著,搞得自己神思不定,滿腔心事難以排遣。


    諸如少爺楊劼,這段日子喜歡獨處在陰暗角落,對她和伍子的百般勸解也是愛理不理的。朝廷又遲遲未頒布旨意,這樣加深他心內積鬱。阿梨理解這些,所以有關他娶她的事隻字未提。


    另外一個讓她不安的,便是裴元皓。


    自從那夜甩袖而去,裴元皓不再出現在邰腑。就是正祥,每次匆匆來匆匆去,再三追問,也是閃爍其詞不願多言。府裏的丫鬟傭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待她出現,又慌張地散開。


    不知什麽時候起,十七歲的阿梨學會了內斂。她隻是冷冷一笑,眼裏掠過鄙夷。而難以言喻的不安,慢慢沉澱在了心底。


    這一個寂靜的夜裏,阿梨再也無法入睡,於是披衣出了廂房。


    自裴元皓走後,這個邰府死一般的靜,迂廊的明角燈發出幽暗的光芒。前麵就是裴元皓的住處,暗夜裏不見絲毫動靜,役有一絲亮點。


    阿梨心裏空落落的。她站在水池邊俯首,月夜下的水麵在細微地波動,那一層又一層的漣漪,瀲灩而溫軟,柔軟地帶起了她的回憶。她習慣了邰府內盞盞明燈,燃盡人間芳菲,整個邰府看起來瓊樓玉宇一般。


    而裴元皓,定是放下手中的兵書,不再飛度他的關山萬裏,端凝的臉上透著愜意,他會說:“月色真好。阿梨,唱一曲並州城的童謠吧。”


    那是多少次了?記不得了。隻記得她清潤了嗓子,唱:“月亮菩薩彎彎上,彎到小姑進後堂……”她想她一定唱得相當悠蜿,裴元皓含笑聆聽,他修長的手指有節拍地落起落下。


    空氣裏那熟悉的情香依稀還在,可那首童調沒有人來聽了。


    阿梨幽幽然嘆了口氣,停止了冥想。


    “過得還真快,半年了。”她自言自語著。


    她決定在離開邰府之前,主動見上裴元皓一麵。這種念頭在天亮後轉為行動,她將自己打扮齊整,喚上馬車奔晟陽王府而去。


    估算著朝會早散了,這時候的裴元皓應該坐在王府裏舒適的榻椅上。阿梨支開馬車夫,獨自走向氣派恢弘的大門。放眼而望,白玉台階被清掃得幹幹淨淨,不見一絲灰塵。一品武將罩甲銀盔,恍若天神。


    武將自然識得阿梨的身份,未經盤查便請她進去了。阿梨一踏進王府的青石步道,清風流瀉的春意鋪麵而來。沿路綠蔭連綿,霞粉如雲,垂首侍立的脾女也是一色的杏紅春衫,見著阿梨齊整地喚了聲:“阿梨姑娘。”


    阿梨有略略的不自然。她不禁想起半年前被裴元皓從喜春坊救出,她在這裏待了一段日子。那時候的晟陽王府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她是不屑的,自然從不踏出院子半步。看周圍泥金嵌玉的陳設,塗的是金棕紅的顏色,竟比彤雲曙霞還要耀眼。


    一個字概括,艷。


    邰府裏麵的景致是張揚高調的,雖然也可以與這裏相競,卻雅致不俗,處處透出別樣的風味。阿梨這才明白裴元皓的良苦用意——他是顧惜她的,以這樣的庭院將她的美麗籠住。從此他自己,夜不歸宿,甘心沉醉。


    怪不得了!


    阿梨心下不由生出一絲感動,一絲溫暖,忙問道:“大人可是回來了?”


    幾名侍女皆不應答,隻管井然有序地上茶現果,春衫如紅霧輕撩,又似彩蝶無聲紛飛。阿梨見這般光景,不由提高了聲音,“大人在哪裏?”


    “大人不在這裏。”


    孔雀屏風斜展,隨之飄過來一縷香風。裴夫人從西梢間款款步出,盤得高高的雲鬢押著一朵碩。大的芙蓉,周圍珠翠金飾環繞,大概是畏寒,縷金輕羅外套朱紅文錦裘袍。阿梨瞧那些靚莊刻飾幾乎要把她壓垮了,但她的步態仍是平穩而嫻雅。


    阿梨不由想,到底是宮規嚴苛習練出來的,步態言行都需要講究排場。


    就算同樣是裴元皓身邊的女人,這半年來,她們竟然沒有見過麵。


    兩人的目光,隻是短促的相碰,阿梨上前行禮道:“見過夫人。”


    “大人奉旨查巡西境去了,十天半月的回不了都城。你找他有什麽要緊事?”裴夫人的語氣依然淡淡的。


    阿梨怔住了,半晌才無聲地笑了笑,“沒什麽要緊事。想過來和大人道個別。”


    裴夫人的眸底有亮光閃過,她伸手接過侍女奉上的茶盞,品了一口,然後放下,問:“你真要走嗎?”


    “是的,過幾天就走。”


    裴夫人臉色緩和,關切地望了阿梨一眼,語氣既輕又軟,“我會轉達給大人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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