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恍然大晤,廂房裏的那幅畫像,竟是唯一可以供覃夫人回憶的物件,怪不得她視若珍寶?那麽,除了得到邰宸夫婦的死訊,她還知道了什麽?伍子佯裝嘆氣,試探著說:“沒想到夫人這次離家出走,竟是跟親人生死兩別,邰家人也沒一個留得住。”


    覃夫人也是哀嘆:“他們要是生個一男半女的,恐怕也難逃厄運。那個時候整個都城亂啊,人人自危,家家閉門。我也趕緊離開了這個地方,輾轉落拓,在北境一帶做起了小生意。後來認識了阿小他父親,我嫁給了他。算命的說我是旺財旺夫相,生意果然越做越大,等到回了都城,都亦時過境迂,物是人非了!”


    這樣語帶頹喪的話,伍子欲言又止,慢慢地轉過臉去。外麵有輕風,月影搖晃在喜鵲蝙蝠的梨木窗欞上。夜色漸濃,燭火燒得熱烈,一桌子的佳肴變得涼了。伍子正眼望住覃夫人,眼前的婦人也是默默注視著他,眸光暗捅,滕朧得變幻迷離。伍子慢慢呷了幾口酒,無聲地笑了笑。


    “我已經聽完你的故事。請說吧,要我幫忙什麽?”


    “幫我找到邰宸。”


    覃夫人話語落得極輕,卻如晴天一個驚雷,震響在伍子的耳際。他睜大眼睛,脫口道:“邰宸不是已經戰死了嗎?”


    “我不敢確定,或許是個幻覺。”覃夫人低聲說,“半年前,正值覃家在城西開粥棚,我親自過去掌勺濟貧。那日求粥的貧民差點擠破了粥棚,我卻無意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人,他一直在看我。那時天熱,他頭上的鬥笠壓得低低的,但還是能看見他的臉,那張臉,他……”


    覃夫人說到這裏,似突遭蜇螫一般,眼光變得恐怖起來。


    第5卷 【又之卷 銀箋別夢當時句】 毀臉


    伍子心裏跟著發緊。他平時心思敏捷,神色依然淡然,隻望著覃夫人掩著驚悚不安的眼睫在劇烈地地顫動。


    覃夫人終於仰麵飲下一大口酒,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那張臉猙獰得簡直不像是人,要不是自日裏,真以為撞見鬼了 …… ”


    “您認為那人是邰宸?他毀了容藏起來了?”伍子用懷疑的語氣問。


    “那個看我的眼神……二十多年了,我閉上眼就像剛剛發生過。再說,他一見我注意上了他,為什麽扭頭就走?他的背影瘦了、老了,可我還是斷定他就是邰宸。”


    “可是邰宸明明已經死了。南城門失守,他不是戰死了嗎?”


    “我起初也懷疑是自己的幻覺,於是暗地找了二十年前攻城的老兵,他們確實親眼見到邰宸被燒死在煙火裏,身穿金盔甲手執禦賜寶劍。有一點非常讓人起疑,叛軍隻是單從衣著佩劍判定那人就是邰宸,真實的麵目誰都沒有見過。”


    “難道邰宸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逃離了都城?這麽重大的事,怎麽沒人懷疑?”


    “你想,當時城裏城外亂得很,雙方都損兵折將,死傷無數,誰顧得了這些?叛軍攻下城門後開始圍攻皇宮,還等著統正爺給他們論功行賞呢。”


    伍子這才相信了,不覺微微頷首,“難怪了,可憐邰將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卻隻能以這樣的麵目括在世上。”


    覃夫人的眼圈再次發紅,幽幽說道:“我恨過他們,他們卻都死了,他們死了,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投有恨過。我跟姐姐有手足之情,她愛上他何罪之有?也許這就是命啊,老天爺折磨我們二十年才肯讓我與他相認。可是,我尋遍了整個都城,再也見不到他的影子。覃家基業龐大,在生意場上又是盛名顯赫,結下的仇家也不少。所謂樹大招風,我一個婦道人家,這樣急著找個毀了臉的人,豈不讓他暴露於天下?”


    “所以你讓我幫你去找。”


    “是的,你無論如何也耍幫我找到邰宸。哪怕這人不是他,哪怕是一具骷髏,我也省了這份心……”


    聽著覃夫人低沉的抽噎聲,伍子慢慢抬起執盞的手,說:“我會幫你。不過,我有個條件。”


    聞言,覃夫人拭了拭眼中的淚水,又恢復了溫款的表隋,嗔道:“這話多難聽,什麽條件不條件的,你要是喜歡,我把整個覃府送給你。還有,覃家有的是錢,你要多少隻管提。”


    伍子搖頭,一本正經道:“楊劼是我好兄弟。他跟家裏有點衝突才隻身一人闖蕩都城。開春就是閨試,您認識的大官多,請您想法子讓他赴考。”


    覃夫人釋然,衝口而笑,“這事好辦。有錢能使鬼推磨,打點銀子就能搞定。傻伍子,你答應我的事就因為那個楊劼?”


    伍子無聲地近似苦澀地笑了笑,那對相依相偎的影子再度在眼前浮現。


    他曾經也有過幻想,希望擁著阿梨的是自己。隻怕是夢裏才有吧,他明自。


    又明自,他幫覃夫人找邰宸,也是為楊劼找到親生父親。


    阿梨會高興的。


    慢慢喝盡手中最後的酒,一絲情涼探進心底。伍子用手抹了抹嘴角,豪慡道:“就這麽定了。”


    第五卷第四章


    “你說的可是真的?”


    果然,聽了伍子的講述,阿梨驚喜地問。


    她坐在木塌上,手裏握著鐵夾子。火爐子裏發出輕微的木炭爆裂聲,那熊熊火光將她的瞳仁燃映得異常明亮。伍子全身烘得暖暖的,微笑著點頭。


    這個院子是用阿梨的積蓄租下的。因為地處僻靜,偶有人聲,隻有槐樹上麻雀撲翅的聲響。昨夜又一場冬雪降下,不大,稀疏地落在水缸裏、瓦片上,反而給整個院落增添了幾分潔淨。阿梨生起了火,房間裏暖如春色,她說少爺回來就不會感到冷了。


    “”這下好了,少爺開春可以赴考,又能找到自己的父親。“她不無憧憬地說。


    “他回來,我們要不要把他父親的事告訴他?”伍子問。


    “暫時別告訴他,開考在即,容易分神。”


    阿梨拿鐵夾子撥弄完火,環視打掃幹淨的房間,滿意地一笑。拿起掃帚掀棉簾出屋子,在院落裏沙沙掃起積雪。伍子見狀,連忙跟了出去,幫忙拔除地上生出的天天荒糙。


    “他要是問起,你就說是求賈夫人幫忙的,這筆人情等將來有能力了還。餘話少講,省得他多心。明日開始我和你一起找目邰宸。”阿梨關照著,望了望天色,笑意盈盈道,“少爺知道可以赴考了,一定很高興。“


    伍子嘀咕一句:“你什麽都替他想好了。不能考試,怕他心煩;可以考了,又怕他多疑,缺了自尊。”


    阿梨璨然而笑,長袖猶在微搖間,掃帚下的積雪調皮地飛灑過來。伍子機敏地躲開,抄一把雪團揚手。院子裏雪花紛紛,兩個人的袍袖隨風而舞,兩隻棲在樹枝上的鳥雀甛噪,振起翅膀,伴隨著兩個人的歡笑聲,飛向遠處。


    城西果然蕭索,偶有商鋪酒肆,樓簷下的鐵馬錚錚,破舊的族旗烈烈飛揚。沿街也冷清。


    放眼望去,一溜兒的貧窯窟,地上的積雪被踩得濕漉漉的,行走的路人也是瑟縮著身子,滿臉勞頓困苦的表情。


    因為來得早,阿梨心中有些茫然,低喃道:“這怎麽找呢?”


    “別急,等太陽出來,人會多。“伍子自信地回答她。


    當陽光透過雲層輕灑地麵,街麵上來往的行人果然多起來。阿梨站在路旁,風從四麵八方吹來,揚起她的衣訣裙角,好像她就是一張鼓漲的帆,即刻就要乘風而去。


    遠望街麵另一端的伍子,他正攔住一名行人比劃著名什麽,那行人擺擺手低著頭離開。伍子失望地轉臉看她,她笑著揚手示意,長發在澄淨的日光下拂動。


    有人站在她身側,她警覺地轉頭。巡邏的守城兵卒玄甲筒袖鎧,銀亮頭盔耀目,近似犀利的眼光審視著她。


    阿梨若無其事地攏緊頭帛,嘴角牽起一抹譏笑,又淡淡漠漠地轉過臉。那兵卒嘀咕了一句,終經不住寒風刺骨,心有不甘地走了。


    夕陽逐漸西落,兩個人打聽了大半個城西,一無所獲。


    “明天我們繼續找。”伍子說道。


    一連幾天,還是沒有邰宸的蛛絲馬跡。


    伍子決定將尋找範圍擴大到靠近城西的郊外,那裏散落幾十家茶寮旅舍,一些進城的外鄉人為省錢,多半會寄宿此地。


    “邰宸有可能不在都城。”阿梨表示同意。


    翌日他們去了城西郊外,那日天色晴朗,郊外果多形形色色之人,南腔北調,其中不乏沿路乞。


    阿梨一臉興奮。伍子卻發現了異常。


    有人在跟蹤他們。


    跟蹤者在後麵若隱若現,與他們始終保持十幾丈距離,眼光時不時掃向他們。衣著與普通人無異,裏麵香色麻飛魚袍衣訣被風輕揚,無意露出了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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