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聽到了一串輕快的腳步聲,那聲音熟悉而遙遠的。伍子直直地站在道中,一顆心蔣漾不定。


    “伍子!”


    阿梨笑著跑向他,如柳的青絲上簪著紫丁香,華美的衣袖幾乎梳瀉到腳上,瀲灩似煙波。一隻青雀從她頭上翩躚掠過,發出欣奮的啾啁聲。她臉上的快樂是真實的,那樣耀眼,伍子被感染了,露出寬慰的微笑。


    早年的阿梨,回來了。


    “你是來看我的嗎?”她很自然地拉住他的衣袖。


    “原以為想見你很難,原來還是容易的。”他笑著,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察覺周圍沒人,快速地低語一聲,“楊劼想見你,他說上次是他錯了。”


    阿梨臉上的笑容淡去,眼睫蝶翅般抖動,神色間的傷感情晰地浮現。


    伍子禁不住勸說道:“楊劼就這點少爺脾氣,他對你隨便慣了,其實心裏還是很後悔的。你就原諒他一次,這些日子他也不好過。”


    “難道我好過嗎?”阿梨在伍子麵前毫不遮掩自己的感覺,語氣硬起來,“你去告訴他,我才不是那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子!想要跟我和好,他要保證,以後不理那個三公主。阿梨我是忠於感情的,也希望他忠於我。”


    “這些話,我不好幫你傳,你當麵去告訴他 。懺悔也好,發毒誓也好,總之讓他學點教訓,你要是想揍他,我幫你。”伍子眨巴著眼睛。


    阿梨哧一聲笑了,臉上紅雲朵朵。心中的積鬱一掃而情,加上少爺主動求好,心情變得如破開沉沉雲翳的旭光,和暖而溫馨。


    他們踩著青石道走,阿梨一路指點伍子看邰府的景致。臨走前,阿梨上樓去跟裴元皓打聲招呼,接著很快地下來,拉著伍子一起走向府門。伍子目頭仰望,裴元皓負手站在雕欄旁目送著他們,那眸子平靜無波,誰也不放在眼裏的模樣。他的身材頎長,已經近暮的光投下,不過是落下一條蕭索的暗影。


    裴元皓朝伍子頷首,似乎笑了一笑,仿佛在示意,他很放心他帶阿梨出去。


    伍子行禮告退,也是笑了一笑。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融裴元皓。不知為何,心內隱約感覺,裴元皓並不像楊劼所說的那樣令人憎惡。


    小旅舍。


    楊劼的房間似乎比上次更破舊了,矮小斷了腿的茶桌,褪了色的窗簾有幾處破了洞,風吹簾動,隨時會掉下來。房門一開,吹堂風拍打著竹簾,一聲又一聲擊打著阿梨的心。


    想是等待已久,楊劼放茶盞的動作僵硬而緩慢。那茶盞更是敗色缺口,裏麵漂著幾片黃葉,如楊劼蕭蕭單薄的身子,落魄到了極致。


    “阿梨……”他小心喚著她,聲音輕緩而溫柔。一瞬間阿梨眼前水光盈盈,她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相思,一頭栽進楊劼的懷裏。


    什麽懺悔,什麽發毒誓,這些都被拋去九霄雲外,兩個人月要這樣相親相守,她什麽都不計較。


    伍子默默看著,狹小的房裏靜極了,隻有傳入耳際的細碎的喃喃情話聲。窗外晚霞如錦,絲絲縷縷透進房內,映著那對相依相偎的人兒。


    他感覺自己多餘,默默幫他們合上房門,默默離開了小旅舍。


    走在回去的路上,伍子的腳步投有來的時候輕快了。心裏總是被莫名的東西梗著,沒些滋味。


    師父的武館處在城東近郊,商家店鋪離得遠,一到黃昏就走向清寂。西邊幾縷晚霞還懸在天的盡頭,空氣中隱約有稻米香飄過來。伍子感覺餓了,加快了腳步。


    這時,聽得馬蹄敲打石板路的聲響,伍子抬眼看去,一輛修飾考究的油氈馬車停在武館附近,慢慢下來一名婦人,鬢間如意青鸞閃光,五彩重瓣的錦緞大氅,被晚霞燃得如火如荼。她盈盈朝他走來,眼睛裏極其溫柔地漾起一抹笑意。


    “伍子,怎麽老見不到你?”


    伍子見是覃夫人,因為有心事,聲音變得冷摸,“夫人,那活我已經辭了,我不再教小少爺了。”


    “可你連工錢還沒拿呢。”


    覃夫人依舊好脾氣,細細柔柔地說:“伍子教小兒這麽些日子,小兒悟性愚笨,卻也學得不少功夫。我想請你吃頓便飯,算是替小兒答謝師恩。”


    “那倒不必了。”伍子擺手拒絕,不想多言。


    “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覃夫人試圖留住他,“這事非你莫屬。”


    伍子定住腳步,愣了愣,不解道:“什麽事?”


    “在說這件事之前,先讓你聽聽我的故事。”覃夫人注視著伍子的反應,嘴角終於甸起一彎奇特的弧度。


    伍子的腦海中重新浮現那幅畫像,有著嬌媚卻端莊的女子,神秘莫測的覃府,已修繕華美的紫錦樓……他定在那裏,努力穩住激跳的心,低哺一句:“你的故事?”


    “那就隨我上車吧。”


    覃夫人輕輕地笑了起來,手指優雅地落下,握住了伍子的手。


    第5卷 【又之卷 銀箋別夢當時句】 舊愛


    覃府在暮落時分早掌燈點燭了,覃夫人院落的小客廳比自天還明亮。膳食已經擺上桌,幾名丫鬟傭人擺箸盛酒之後就退立兩旁。放眼滿桌美酒佳肴,伍子自是毫不客氣。酬酢交錯之後,覃夫人不斷沉默地抿酒,時而抬眼看著伍子,久久沒有落筷。


    伍子大口大口地吃著,赤霞如錦的燭光映著他年輕略帶稚氣的臉上,賦予這個屋子少有的生氣。覃夫人凝視片到,淡淡笑了。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她示意屋內的人都離開,親自將伍子的酒盞盛得滿滿的,“你是練功之人,要吃好,吃飽。”


    “謝夫人。”伍子漫應了一聲。


    覃夫人這才掂起尖尖的手指,給自己盛了小半碗粥,一麵笑說:“看你吃得這麽香,這頓飯做得才值。不像我們上了年紀的,吃啥都沒胃口,白白浪費銀子。伍子,你要是願意,我天天請你來。”


    伍子已經五六分飽了,剛想抬手抹嘴,覃夫人適時遞上來濕棉巾。伍子擺擺手,問:“言歸正傳,伍子不是拖泥帶水之人,請夫人講故事吧。”


    覃夫人不禁睜大了眼睛,一如既往的微笑,又親手倒一杯香茗過去,“這是覃家的天山雪蓮茶,皇家要覃府茶道新貢上去,我才不願意呢。你想,皇宮裏塞滿了珍寶美女,凡是最精緻的東西源源不斷往裏麵進,叫咱們百姓吃啥喝啥?我偏不進,偏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分享。”


    “大欹王朝對夫人有家仇,伍子明自。”伍子一臉肅然,認真道。


    覃夫人放下手中的酒盞,一隻手按在伍子的手背上,溫熱的感覺瀰漫開來,反而讓伍子手足無措。他想抽手,覃夫人眼圈突然紅了,哽著聲音,“伍子,記住,這二十年來,我的故事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聽過! ”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伍子的手背,每一個字清晰地吐出,仿佛內心有洶湧的浪cháo排山倒梅拍打著。眼中更是有水光盈盈,她極力壓抑著,唇片不停地抖動。


    強悍的覃夫人眨眼之間成了無助悲哀的弱婦,伍子一時反應不過來,不自自主點了點頭,百折千轉的話語到了唇邊化成淡淡一句,“夫人的好意伍子心領了。您真要說,伍子聽著呢。”


    覃夫人似乎安定下來,她仰頭飲下盞中酒,酸澀地逼回了淚,“想想也沒什麽好哭的。二十年都這樣熬過來了,閭閻撲地,鍾鳴鼎食之家,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隻是,我向來不認命,不相信他們都死了”


    說罷,她自顧提起酒壺往酒盞裏倒,伍子見她神情慘痛,也沒去阻止。果然覃夫人一口酒下去,繼續道:“夜裏我給邰宸燒香去了,咋天是他四十歲陰壽。按我們老家規矩,陰壽要祭墳的,卻連個屍骨在哪裏都不知道……可恨那個晟陽王偏偏選了這麽個日子大擺盛宴,鞭炮聲炸得我快瘋了!我真想衝進覃府,朝著裏麵大喊,宸哥,你的二丫頭來看你了!…… ”


    覃夫人說到這裏,淚水猛然襲來,她以手掩麵痛哭出聲。


    伍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您跟邰宸老早認識?”


    覃夫人哭了一回,心間仍舊如刀割,卻沒先前那樣難熬了。擦拭完眼淚,她歔欷道:“邰宸是我父親的養子,我們一塊長大,曾經私定終身。我姐姐長得溫婉可人,最受父親喜歡,卻也愛上了邰宸。我父親原來是都城守將,深得宣平皇帝信任。後來父親辭官養老,舉薦邰宸接替他的位置,並將姐姐許配給了他。邰宸父母雙亡,怎敢辜負父親的養育之思?他們結婚耶天,我獨自離開了家……”


    “於是您逃過了一劫,對嗎?”聽著這些略顯簡單的敘述,伍子內心卻是熱血賁張。


    “起初我恨所有的人,父親姐姐還有邰宸。我隱姓埋名四處漂泊,想離都城越遠越好。宣平二年的那場宮變,廣肆株連,殃及我全家遭受滅門之災。我得到噩耗趕了三天三夜路到了都城,邰府已被搶掠一空,我隻在府門外麵拾到姐姐的一幅畫像,都已經破殘了。”覃夫人哀哀地回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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