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裴元皓並沒有上前抓她,而是突然抱住了自己的頭。阿梨清楚地看到,裴元皓臉上眨眼間失了血色,眉眼漸漸扭曲成團,像是一把刀在他的頭上遊走,無情地剮著裏麵的血肉,痛楚難當。


    他痛苦地**一聲,急速地從袖口掏出一個小瓷瓶。或許事態發生突然毫無準備,他顫動的手剛打開瓷瓶,裏麵的幾顆黑色藥丸滴瀝噠啦掉在地麵上。


    裴元皓掙紮著伏地去撿,仿佛有細微的勒緊的聲音,那種蠱惑的毒俘獲住了他,他連絲毫動彈的餘力都沒有。


    阿梨目瞪口呆地看著。


    眨眼之間,霸橫野蠻的晟陽王變成了如紙製的人形,輕薄脆弱。


    空氣中瀰漫著濃鬱的藥香,似乎是死亡獨有的瘴氣。阿梨的意識有些恍惚,有什麽聲音在提醒著她:快走,這個人死了與自己無關。


    她朝樓梯疾走了幾步,待到轉彎口,突然轉過頭去。


    裴元皓躺在地上,目光默默地凝住她,積在眸子裏的寒意已消,隨之代替的是令人顫抖的無奈。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擊中阿梨,她驚醒過來,將濺了一地的藥丸一粒粒拾起,抱住裴元皓的脖頸,將藥丸塞進了他的嘴裏,又端來茶水一口一口地餵下。


    夕陽西下,朱霞滿天,霞霧如花上月影,清清裊裊地徘徊在鴻順堂館上空。這時候的鴻順堂館最是爛漫的,落日將堂內的景致映得熔金般的燦爛。隱隱能聽見皇帝和嬪妃們的笑聲,外麵想必是花氣依人、紅裳呈艷的奢靡場景。


    房間裏的兩個人已平靜下來。裴元皓的手握住阿梨的手,微微的冰寒。阿梨並沒收回,知道那是裴元皓劇痛之間,無意識抓住她的。


    波瀾壯闊,流轉無聲。


    裴元皓閉著眼睛,血色重新浮現在臉上,慢慢地說:“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一陣靜默,阿梨的聲音也平緩,“你總要這樣發作嗎?”


    裴元皓搖頭,依然閉著眼睛,“一年沒幾次,有時半年,有時兩三個月……這次比以往早了。”


    “你到底什麽病啊?”阿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很想知道原因。


    裴元皓遲疑些許,才回答她,“我七歲的時候被人施了魔,每次發作是為了提醒我,有生之年我必須忠於一個人,不然我會腦血崩裂,不治而亡。”


    他蹙緊眉頭,眼睫濃黑沉重,仿佛心頭繫著死結,永遠都難以排解。再睜開眼,正望見靜靜坐在身側阿梨,用一種澄澈至閃亮的眼神注視著他。


    她體會著他的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隻要你忠於他,你才會有解藥……”


    “阿梨,你太小,不要去理解。”他突然截住了她的話。


    阿梨順從地答應了,內心卻澎湃激盪。


    天色暗了,外麵的宮燈已經挑起,霓色光影下,桂花樹上的桂花仍是簇簇繁華如金蝶。內侍宮人抬著佳肴美膳川流不息,那些小心翼翼的恭敬聲從樓下傳到了樓上。


    阿梨低下頭,裴元皓依然握著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一切沉重得如墜陰暗中,使人恐懼。


    冷鶩


    楊劼出了鴻順堂館,一路走一路憤懣難擋,裴元皓冷漠的聲音還在耳際嗡嗡迴響,震得他眼前昏沉沉的。前麵突然閃現伍子的人影,張著嘴巴無聲地朝他做著手勢,一時他不解其意。


    待他徹底明白伍子的意思,已經來不及了,楊府管家帶著幾名僕從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少爺,可找著您了,老爺要您回府。”管家對楊劼一副恭謹樣。


    楊劼已是一腦門的冷汗。


    無可奈何地被押著上轎,不多時到了太守府。守門的宿衛早已得了指令,開了朱漆大門,管家陪著楊劼徑直往廳堂走。


    廳堂外傭人丫鬟黑壓壓跪滿一地,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各自向楊劼投去陌生而怪異的目光。


    一時萬籟俱寂,連樹上的鳥兒也停止了啁啾,隻有楊劼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清晰作響。這讓他想起楊府一直以來的森嚴陰寒,楊靖業淡漠的態度,心裏愈發地透了寒意。


    正堂坐著府裏的幾名夫人,楊靖業坐在正中,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簇火苗在冷鶩的眸中升騰。


    “這段日子上哪兒了?”楊靖業陰沉著聲音。見楊劼低垂著頭不說話,怒拍茶案,“吃了豹子膽了!給我跪下!”


    楊劼不情不願地跪了下去。


    “反了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竟跟那個臭丫頭私奔!這倒好,四處流浪無處安身,還想進窯子嫖女人,瞧瞧這身窮酸樣,把楊家的麵子都丟盡了!”


    幾名夫人附和著老爺,紛紛訓誡起楊劼來,有人甚至還提議老爺拿家法懲處。


    原本悶聲不響的七夫人起身,盈盈款款走到楊劼麵前。


    請了名醫調治,加上幾個月的精心藥理,臉上被燙開的紅斑淡化了,同時淡化的,便是老爺對她的興趣。她變得無所謂起來,冷哼道:“瞧這頓批的,怎麽有點棒打落水狗的味道?阿劼好歹還是楊家大少爺,罵他幾句就算了,何至於搞得這麽興師動眾?阿劼雖是十八歲了,畢竟是咱們姐妹的晚輩,以教育開導為主,再這樣下去,教他如何在府裏抬頭做人啊?”


    她本是彈唱出身,說話聲調抑揚頓挫,清聲遍。,楊靖業並未再次暴怒,板著的臉鬆弛下來,兀自沉吟思索著。另外的幾名夫人猜不透老爺的心思,生怕說出去觸怒了他,皆默然噤聲。


    七夫人看在眼裏,無聲地輕笑,彎身朝楊劼道:“大少爺,你就給老爺磕三個頭,發誓以後不再做傻事了。老爺仁慈,會原諒你的。”


    這句話其實暗示楊劼,事到如今反抗也是枉然,暫且妥協,見機行事。楊劼聽出了意思,無奈給楊靖業磕了三個響頭。


    楊靖業過了半晌,才緩緩道:“起來吧,先去把自己拾掇幹淨了,晚上再訓你。”


    然後揮手讓眾侍妾都退出,召喚管家,“去把美香叫來。”


    七夫人跟著眾人出了廳堂,目視楊劼垂著頭離去。她在廊柱旁站了一會兒,正看見管家出了廳堂,一路小跑著去叫美香。七夫人心思一轉,便明白了。


    她捏緊手中的絲帕,壓抑著胸膛裏狂燒的火焰,幾乎是惡狠狠地罵,“老狐狸變得可真快,這府裏不缺的就是女人!想這樣甩了我,沒門!”


    天已近上弦,又是一彎冷月掛天邊。鴻順堂館內燈火通明,觀香樓精心準備的浣紗舞隊進入了館內。


    柳蔭空地光影側聚,盞盞琉璃紗燈將周邊景致燃得通明。月點波心,風來水麵,美酒果汁香氣襲人,笙樂管笛催起繁華麗景。大批內侍、宮婢由洲邊到亭下,端盤子的,提紗燈的,整個鴻順堂館望上去如瑤宮仙境,縹緲無際。


    冰藍站在芷媚後麵,仿佛是醉了。


    “天哪,良辰美景,能在皇上麵前舞一曲,此生足矣。”


    旁邊幾名舞ji猜透她的心思,便取笑道:“冰藍姐如此一來,又得鹹魚翻身了。”


    冰藍一臉得意,“想我冰藍本來就是觀香樓紅人,芷媚現在的位置,想當初還是我坐的呢。”


    芷媚沉默地站著,不去應和,眼光漫過人群,觀望前麵的動靜。


    不見阿梨的影子,甚至那個抱走阿梨的裴大人也不見蹤影。她暗自嘆了口氣,卻聽得內侍尖著喉嚨喊:“皇上駕到!”接著統正皇帝在眾嬪妃的簇擁下,緩步朝這邊走來。


    芷媚率眾舞ji匍匐在地,周圍鴉雀無聲,就是平時潑辣的冰藍,也垂眼縮著脖子不作一聲。


    明黃色的袍角浮動,接著一隻手攙扶住芷媚。芷媚不禁抬眼,驚了驚。


    統正皇帝站在她的麵前,儀態怡然,麵含笑意。一束明亮的眼光凝在她的臉上,又像是想融化她,飽含光輝。


    “都起來吧,芷媚姑娘,朕正等著你們的浣紗舞呢。”


    “是。”芷媚從容地應喏,緩緩後退,帶著那幫舞ji魚貫進入準備好的圍幛裏。


    仿佛聽到一聲婉轉的鶯啼,統正皇帝竟惘然地站著不動。離去的伊人艷如嬌花,淡若煙柳,裙幅拖走滿地細碎搖曳的月光。


    “佳人難得……”他暗自輕贊。


    月夜風聲細微,笛聲悠遠,官府樂工正在彈奏《平沙落雁》,清幽的夜曲中,仿佛一江春水正向東流。


    圍幛裏的舞ji們換上了登場的百褶舞衣,裙幅如水蕩漾,連頭頂上暈黃的燭光也隨著輕輕顫動。


    冰藍嘴角含著笑,無法抑製住心內的興奮。


    隻需用一點點碎銀賄賂丫鬟麝月,她就毒倒了阿梨。


    女人一旦過了三十,她冰藍花期就盡,到時連閔生那樣的男子也會輕慢於她。她必須為自己的未來著想,也許這次是上天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阿梨,你鋒芒太露,又有芷媚護著你,休怪我冰藍心狠。”她心中冷冷地笑,挑起一抹胭脂輕撚在眼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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