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前,遠昊一定會心疼地對她說,不要勉強自己,可是現在他見到這樣的寶瑞隻是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而已,然後就轉身去做他的事情。


    不隻是寶瑞,遠昊、妖刀、楚不返,都在做許多他們以前從來沒有也不會做的事。


    遠昊和妖刀都是王族,有高貴的出身,他們自己拋棄了那個背景,但是並不意味著他們與生俱來的貴氣也會被拋棄,氣質是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東西。他們一個清雅,一個邪魅,如果說一個是仙,另一個就是妖,站在人群裏,即使隻是一尺的距離,也是遙不可及,不是他們高高在上不可接近,是陌生的距離感,即使他在對你親切地笑,你仍會忍不住對他恭謹。


    可是現在他們已經紮在人堆裏,幾乎把每個兵卒的祖宗十八代查了個遍。


    楚不返呢?他以前一直很忙,事實上,他真的很忙,每天他至少要求自己單獨練一個時辰的武功,但是他現在把這一個時辰花在和大家講故事上,從三百年前的楚家,講到今天的楚家,講每一代楚家家主的故事。他還是那個神一般的存在,聽了他講的故事換來更多的崇拜和景仰。


    連兩個小鬼都被安排去和水兵叔叔們打成一遍,纏著要學招式。


    做了許多不曾做過的事,做了許多不喜歡做的事,但是他們都沒有怨言,甚至做得很自然,很心甘情願。


    他們不得不如此。


    五天了。


    天氣還是那樣,夜晚到中午前都夢著或濃或淡的迷霧,有時候下雨,有時候不下雨,有時候下得大些,有時候隻是濕搭搭的粘人,島上也沒有什麽變化,糧食也充足得很,敵人也沒有打來。一切都在算計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是有一樣東西是不能算計,也不能控製的。


    人心。


    五天了。


    依舊是寅時警鍾長鳴,依舊是那些船,依舊是準備迎戰。


    從第三天開始,敵人逗留的時間開始延長。到了第四天的中午吃飯時間,稍微大一些的敵船上竟然開始升起了炊煙。第三天敵人逗留到接近醜時才撤走,第四天過了醜時才走,到了第五天,傍晚才見離去。


    他們已經看出島上無意主動出擊,沿海城鎮也沒有水軍前來打擾,所以他們更加有恃無恐。除了偶爾逼近到一裏,還開始鼓譟喧譁叫囂,聲音大得連島上都能聽到。有大宋官話,有閔腔,有倭語。


    對敵人所做的這一切,楚不返等人視若不見,充耳不聞。


    楚不及和酈歌還年輕,從第三天開始,他們就問了一個同樣的問題,敵人如此到底是想幹什麽?


    楚不返答道,他們是想要我們憤怒,要我們恐懼,要我們焦躁,要我們緊張,要我們憂慮,要我們沉不住氣。


    人在憤怒、恐懼、焦躁、緊張、憂慮、沉不住氣的時候,都容易失去冷靜。失去冷靜的人對很多事情都無法作出合理準確的判斷,產生漏洞和暴露弱點。


    有一點楚不返並沒有說出來,對方是要他們疲乏。所有人已經連續五日和衣而眠了,保證應戰時全副武裝。這樣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每天每人都保證有三到四個時辰的輪流休息睡眠的時間,糧食也三餐供應。但是人在憤怒、恐懼、焦躁、緊張、憂慮、沉不住氣的時候是無法安睡的,一種發自內心的疲憊悄悄迅速地蔓延著。


    盡管楚不返他們一直努力去向大家說明這一點,不可中了敵人的詭計,盡管寶瑞他們都努力去許多事情調節大家的情緒,但是他們不是神,仍然無法控製人心。


    年紀稍微大一些穩重的人可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是有太多年輕人。寶瑞他們也很年輕,但是他們經歷過許多,定力是內外兼修的一環。可是並非每個人都有機會經歷風浪,不隻是那些兵卒,包括島上的許多年輕人,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風浪。他們是陽光而有朝氣的,大海所賦予的天生的活力就寫在他們年輕的臉上。他們都是抱著必勝的信心麵對這次戰鬥的,對自己,對同伴,對東海楚家充滿了信任。


    現在他們這種信念並沒有動搖,但卻開始感到無措,有滿腔的情緒被桎梏在身體之內找不到宣洩的出口。他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苦困,在對一個未知的時間會發生的戰鬥,等待變成煎熬,他們寧願敵人上來狠狠一刀,也不願意忍受這樣無聲的折磨。


    楚不返他們的心裏都不約而同產生了憂慮,這樣的憂慮在他們幾人碰頭時彼此的眼中都能看到,他們都知道,現在隻是五天,再過五天,他們就會徹底失去主動。本來他們都做好了堅守的準備,做好了惡鬥必勝的準備,但是掌握在手中的主動開始流逝,結果是可以想像的。


    十日這晚深夜,寶瑞等到了無煙。無煙出現在寶瑞麵前的時候,渾身濕淋淋的,寶瑞隻來得及讓她喝下一碗熱薑湯,她換上一身衣裳就到了議事堂,大家得到通知,正在等她。


    寶瑞一進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不能再等了。”


    他們幾人可以等,但是外麵眾多的人不能再等。


    諸人默然,他們知道她說得對。


    “我們不能再等,我們要逼對方出手!”


    可是,用什麽逼敵人出手,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動手呢?


    “我們要斷他們的糧,逼到他們沒飯吃,要他們真的等不下去!”


    斷糧。


    沒有飯吃,人活不下去,狗逼急了也要跳牆。


    斷糧這一點,他們都想過,也曾經計劃過,但是海盜巢穴太多,沒有萬全之策,敵人又來得太快,他們沒有人力和時間去部署。


    但是他們都知道,如今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寶瑞取出上次無煙繪製油布海圖。


    無煙道:“上月我離島之時,主子交代我回去,細細比較大通米行那處分號外運糧食最頻繁,要我一定查清楚,哪條線上運送糧食最多。我將各地報來的情況比較後,又匯合這月月初的來報,發現以福州、泉州的兩家大通分號運送次數最多,都是走的這個方向。”


    她將手指指向海圖上一處,接著說:“主子一定有特別的用意,於是這幾天我和無剛分別守在福州和泉州。實在湊巧得很,今日中午就讓我等到了大通福州分號的糧船。從裝糧開始我就潛到船上,粗略估計了一下,船上載的糧食大約六百擔。”


    六百擔糧食,可供500個成年人半個月的吃食。


    “船出海後,大約行了三個時辰左右才停下,因為怕卸糧時空艙容易被發現,我伏在船舷靠水之處,天已經擦黑正好掩住行藏,糧食卸下後沒多久船返航,我趁人不注意潛入水中,遊到島上。”


    眾人一聽大驚,寶瑞更是吃驚,盡管知道無煙是為了她,但仍不由責怪道:“你太冒險了!那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別告訴我你是遊來的。”


    無煙難得笑了出來,似乎有什麽得意的事,一反常態神秘地道:“有船載我來的。”


    寶瑞已經搞不明白,問道:“你不是獨自守在福州?你隨船而去,誰載你來這裏?莫非其他地方的人調走了?”她嚴肅囑咐過每個地方留下的人一定不得離開的啊。


    無煙很是高興的樣子,道:“無青和無蘭駕小船載我來的。我隨船離開福州的時候,囑咐無青他們小心尾隨,他們駕的小船是漁船,不容易被識破。跟蹤對了方向,我在那裏等他們,他們就能尋到我。”她說得又快有急,怕被主子打斷。


    寶瑞和遠昊麵麵相覷。寶瑞是越聽越吃驚,越聽越怒,追問道:“無青和無蘭怎麽來了?我並沒有叫他們出穀啊?好大的膽子,他們若被江湖人識破身份,死一萬次都不夠!索性一次說了吧,還有誰來了?莫非穀裏活著的都來了?!”


    無煙知道主子動了氣,連忙搖頭擺手,聲音已低了下來:“沒有沒有,隻有無青無蘭,他們也不是有意違抗主子的命令,實在是......”


    “有什麽非來不可的理由讓他們兩個連命都不要跑來?”寶瑞心裏直罵豈有此理,無青和無蘭夫妻,以前可是作惡多端的雌雄大盜啊,欠的人命債沒一千也有八百,而且還是快五十的人了,真是來添亂。


    無煙終於下了決心道:“因為無語帶著小姐來了,他們實在不放心,就也跟來了。”


    寶瑞一聽快要昏過去,連小女兒也來了,一家子都在了,很好麽,一網打盡。遠昊一聽女兒來了,又是擔憂又是喜不自禁,連忙追問無語和女兒現在何處。兩個小鬼一聽妹妹來了歡天喜地,但是看娘的樣子不太妙,就不敢做聲。


    無煙看主子的樣子知她怒極,知道小姐是姑爺的命根子,連忙向姑爺求救說:“無語說在福州露麵怕會耽誤事,所以和小姐在溫州住下了,前麵沒有告訴主子和姑爺,怕主子責怪,實在是小姐太想爹娘了。她們住在翼閣安排的住所,非常安全。無語說怕主子這裏需要人,便教無青無蘭來找我,一是想請主子放心,二是來請主子責罰,三是供主子指派之用。無青和無蘭還在寨子外麵跪著呢,也是渾身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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