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結局我們都已經知道了,那是來年二月的一個深夜,我們年輕的主人公飲彈十枚,倒在了上海龍華的荒場凍土上。他在東方旅社被當局拘捕前的二十四小時,據說是這樣度過的:


    前一日的中午,在景雲裏吃過中飯,換上西裝,對合住的朋友說要到外麵開一個會,可能要住幾日才能回來。晚間,去魯迅家問版稅的支付辦法,魯迅將以前與北新書局所訂合同抄了一份給他。第二天上午,到永安公司右麵隔牆一座三角形樣式建築的小咖啡館裏,出席左聯的一次執委會。在朋友處吃過午飯,就匆匆離去趕赴三馬路的東方旅社31號房,那裏還有一個會在等著他。就在那裏,他和其他七八個人被警察帶走了,警察局的案卷上記著他的名字叫“趙少雄”。


    得知他被捕的消息,魯迅當晚燒掉了與朋友的信件,倉皇出逃,在日本朋友內山完造的幫助下,全家避居到黃陸路一家日本人開設的“花園莊公寓”。


    後來,魯迅這樣回憶那個訣別的夜晚:


    明日書店要出一種期刊,請柔石去做編輯,他答應了;書店還想印我的譯著,托他來問版稅的辦法,我便將我和北新書局的所訂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給他,他向衣袋裏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時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間,而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第二天,他就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衣袋裏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


    剛入獄時,他還有生的念想,且對形勢的險惡估計不足,以為還會有獲釋的可能,在獄中想方設法托人帶出了兩封給同鄉的信。其中的一封經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中的引述已廣為人知:


    我與三十五位同犯(七個女的)於昨日到龍華。並於昨夜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錄。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時恐難出獄,書店事望兄為我代辦之。現亦好,且跟殷夫兄學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幾次問周先生地址,但我哪裏知道。諸望勿念。祝好!(背麵附字——洋鐵飯碗,要二三隻。如不能見麵,可將東西望轉交趙少雄)


    另一封,魯迅應也是親見了的,但他沒有抄錄,或許是信中流露的強烈的求生欲望與監禁中非人的折磨之間的反差讓他憤怒且悲哀,或許是信中慘苦的措辭讓他不忍卒引,“趙少雄”入獄十幾天後發的這封信的全文是這樣的:


    在獄裏已半月,身上滿生起虱來了。這裏困苦不堪,饑寒交迫。馮妹臉膛青腫,使我每見心酸!望你們極力為我倆設法。大先生能轉託得一蔡先生的信否?如需贖款,可與家兄商量。總之,望設法使我倆脫離苦海。下星期三再來看我們一次。借錢給我們。丹麥小說請徐先生賣給商務。祝你們好!


    雄五日


    信發出後隔了一日,我們的主人公並他年輕的戀人,和其他二十二人一道,在一個寒冷的夜晚,被當局秘密處決。


    兩種生活:一個現代“文青”的經濟和愛情生活,以柔石為例


    青年趙平復的愛情生活


    自從嫁到趙家,這個叫吳素瑛的女人就經常夢見自己被拋棄。夢中的場景一律是在春天泥濘的田野上,下著雨,她和小她兩歲的丈夫一前一後的走著,回娘家,或者是去城外的村莊為病著的兒子去請郎中。雨不大,結在草尖上像閃亮的露珠。他們不住起落的腳踢得這些水球四處飛濺。忽然她抬頭,或者回頭一看,那個好端端走著的男人就不見了。她哭,她喊,可是無濟於事,那個男人就像一片水汽化入了天地間的蒼茫之中。


    她知道,時光是再也不能迴轉了。那一年,黃壇的元宵燈會初相見,她二十歲,他十八歲,都是花兒一樣的年齡啊,她記得他會立馬紅起的臉,記得他把臉湊近她耳邊時急促的呼吸,像一頭雄性的小動物,咻咻地響。她還記得,他初次上她東溪的家,喝多了她父親家釀的米酒,鼻尖上滲著細密的汗珠,給她的弟弟們講除暴安良的俠義故事。真快啊,一下子就成了拖著三個孩子的母親(還有一個他稱作“我愛”的,沒有照顧好,早早夭亡了,這是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對不往他的)。都這個年紀的女人了,她不再有別的奢望,隻希望那個男人和別人家的丈夫一樣,同出同入,點燈說話,吹燈作伴,和自己安安穩穩過一生。


    可他總是不著家,先是省城讀書,後來是北平上海滿天下的跑,偶爾回趟家,也隻知捧著一本書呆呆地出神,視她和兒女如無物。天哪,他會不會在外麵有了別的相好的女人?聽說城裏的女學生現在膽子都大得很呢。這個念頭一冒出,她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越是要把它按下去,越是要冒上來。結婚那麽多年,盡管相伴無多,可她自信不會有別的女人比自己更懂得他:外表像綿羊,內心卻潛藏著一隻暴烈的老虎。她是知道他有個乳名叫“歸山虎”的。她希望自己孝敬公婆的懿德終能感化這隻一年到頭遊蕩在外的老虎回家。


    吳素瑛的父親是個老童生,一生也沒有考取什麽功名,但這並不妨礙這個可愛的小老頭以讀書種子自居,並把方孝儒方正學先生成天掛在嘴上。想當初,他不也是衝著那個鹹貨店主的兒子是個讀書人,才把女兒嫁了過去嗎?現在,正是出於對文化的過於尊崇的心理,那個嫁出去的女兒嚷著要回娘家來,跟表妹們一起上私塾念書。丈夫識字,自己不識字,這在她看來已成了橫亙在自己和夫婿之間最大的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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