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年的身體,卻有老年的眼睛,


    我已把世界上的一切完全識清,


    我已懂得什麽是物的本來,事有終始,


    我已看穿了時光他計算的秘訣,


    我知道雲從何處飛來復向何處飛去,


    我知道雨為什麽下又為什麽要停止,


    ……


    我始終想不明白現在這一個時局,


    究竟是我的開始還是我的結束。


    孤島的空氣是令人窒息的,邵洵美無論如何是忍受不下去了,他決定單身去內地,重慶或者武漢,安頓下來後再來接家人。


    當時淞滬區域的戰事告一段落後,日軍的勢力尚未進入租界,黃浦江中還有幾艘英商的太古、怡和輪船,定期往來香港上海兩地,軍政界的聞人和有錢的商人,都乘搭這些商船逃到了香港,或由香港轉往內地。邵洵美非官非商,一個破落戶的子弟,自然不會有人送他船票安排他離開,要走也隻有自己走。他是轉道杭州走的。當時許多投機商、走私客販運貨物來往,日本軍方也需要各種物資從內地運來,故開放了滬杭與內地之間的一條秘密通道,是從皖浙交界的場口,再轉往後方各地。場口設有關卡,來往的貨運車輛很多,也有跑單幫的散客。邵洵美順著這條路而去,沒想到在屯溪出了事。


    屯溪位於安徽南部,新安江的上遊,新安江航運與皖南公路的交接點,是皖南山區茶葉、竹、木材等物產的集散地。邵洵美一到屯溪,就被軍統的人留住了。其中有一個是他遠房的外甥,一直來勸說“老娘舅”留下來為黨國做事。因為軍統與美國中央情報局有聯繫,需要懂外語的人。軟禁中,雖然每天都喝著清香的“屯溪綠”,但因為前途莫測,邵洵美一點也輕鬆不起來。絕望之中他想到了歐遊時的一個狗友,此人名叫張道藩,已由國民政府的交通次長升任國民黨的中宣部長,此事何不請他出麵疏通?邵立即拍電報、寫長信到重慶。等到疏通上路,他已在屯溪這個地方羈延了三四個月,人都混得臉熟,那些軍統們也都叫他“老娘舅”了。這真是讓他啼笑皆非。


    新月的餘燼:詩人邵洵美的一生


    奶油老虎與兩點聲明


    辦雜誌,搞出版,社交,寫詩,給人的感覺好像邵洵美有著用不完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事實上他也一直靠金錢支持著這所有的努力。結果是他用光了他所有的資產,戰爭還沒結束就差不多變成了一個窮人。這時候他想起早年一個算命的說他四十歲後會有大財運的話,真是命運無情的嘲諷。


    解放了,他自願向新的人民政府上繳了他的印刷廠和所有的印刷工人(時代印刷廠的機器全部由北京新華印刷廠收購)。然後他來到北京,先是住在東交民巷的中國旅行社,後來在景山東大街租了一處幽靜的平房住下。他現在的身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個編外翻譯,稿酬每月二百元,可先預付。據說這差使還是夏衍舉薦的。當年邵洵美曾接濟過夏衍。大約是1928年他辦“金屋書店”的時候,有個朋友對他說,有個叫沈端先的,是你的同鄉浙江人,剛從日本回來,生活無著,你是不是可以給他出版一本書,接濟一下。邵洵美接下沈端先翻譯的日本作家廚川白村的《北美遊記》後,即拿出五百元付給了沈。沈端先,就是後來的夏衍。在北京,邵洵美受到了舊日一些知交的熱情接待,本想多住些時日,但北方幹冷的氣候使他的哮喘病發作,不得不返回了上海。朋友賈植芳記述了邵洵美南歸後不久出現在南京路一次酒宴上的樣子,“身材高大,一張白潤的臉上,長長的大鼻子尤其引人注目”。那天他穿的是一件古銅色又寬又長的中式絲綢舊棉襖,敞著領口,鬚髮蓬亂著,神情卻又是泰然的。


    那段時間的四川中路上出現過一家時代書局,印行過一些早期馬克思主義的著作,如考茨基、希法亭等人的書,大半屬於第二國際的人物,受到黨的意識形態領導的批評,這家短命的書局很快就消失了。有傳言說書局的出資老闆就是邵洵美。


    這麽磕磕絆絆著到了1958年,邵洵美的麻煩又來了。先是隔三差五被叫去問話,審查,後來幹脆就拘在了獄裏。戰亂時他在屯溪的三五個月的停留成了“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要他講清在這段時間做了什麽,有沒有為軍統工作。還有他在歐洲時和張道藩、謝壽康(曾任國民政府駐梵蒂岡大使)結為把兄弟的事,也都一併抖了出來。這些問題不說清,他就免不了潛伏特務的嫌疑,把牢底坐穿也不能回家。


    城裏颳起了集體化的風,讓居民吃公共食堂。邵洵美全家被勒令從淮海中路的住房搬出,房子被征作了居民委員會的公共食堂。


    房屋被徵用了,家裏的東西也要全部出清。邵夫人隻好清理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分散寄存到親戚朋友家。一家人也作了鳥獸散,女傭解僱回鄉,兒子和女兒住在工作單位或者學校裏。邵夫人隻好回娘家和母親住在一起。後來“上級有關部門”給她落實了一處舊房,至多15平米的樣子。她和子女們又飛回到了這個鴿子籠大的地方。


    沒有了傭婦,家務事隻好邵夫人自己動手了。她雖然從小嬌慣,卻從來就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受得住富貴,也禁得住苦寒。大冷的冬天上街買菜,臉和手上長出了一個個暗紅的凍瘡,生爐子煮飯、炒菜,被煙燻得涕淚直流。她越來越成為一個做家務活的行家裏手了。人間的煙火磨損了她的容顏,也使她變得壯實。有誰會想到小弄堂裏這年過半百的婦人,會是昔日裏鍾鳴鼎食的尚書家的孫女、富豪家的千金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歷史碎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趙柏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趙柏田並收藏歷史碎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