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鬼門關裏鑽出來的。」盧運啟一頓蓋碗,水星子淺到茶幾上和手上,他忽然覺察到有些失態,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平了平氣。然後啞然一笑地說道:「是一個不速之客,日寇玉旨雄一派來的。」


    王一民有意挑問道:「老伯和玉旨雄一有來往嗎?」


    「素昧平生。」盧運啟一揮手說,「不過我早就聽說過此人。當年我在濱江道尹任上的時候,他就是日寇侵略中國的大本營——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調查課長,是那個所謂對滿洲的『國策公司』的重要成員。此人個頭不大,活動能力卻很強,經常看到他在報紙上出頭露麵,發表演講,是個偽裝成笑臉的梟鳥、豺狼!我怎麽能和這樣的國敵互相來往!」


    「那他怎麽找到老伯府上?」


    「他們想借我這塊招牌用用。」盧運啟又淡淡地笑笑說,「他們這個大『滿洲帝國』遭到全中國土農工商各界的反對,全世界主持公道的人士也對日寇怒目相向。


    他們匆匆忙忙把博儀扶上台,又網羅了一些所謂社會名流,為他們撐持門麵,以便打出滿洲獨立自治的旗號,掩蓋天下人之耳目。但是真正的有識之士,跟他們走的百裏無一。他們越來越感到那幾棵朽木支撐不住博儀的寶座,就又把同撒出來了。


    前些時候派我兩個得魚忘簽的門生來,向我暗送秋波。接著我那舊同僚,新漢奸呂榮寰又登門拜訪,勸我出山,都讓我給頂回去了。今天王旨雄一的使者又來了,我以年老多病,昏聵無能,既無出山之望,亦無出山之力等詞為由,又給項走了。」


    王一民表示讚嘆地點點頭說:「老伯有此膽識和氣節,真給我們晚生後輩做出了好榜樣。不過我想他們既然把同撒出來了,就不會空著拉回去。老伯當然會想到他們的下一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盧運啟一拍茶幾說,「我盧某雖然不肖,也不會和那些漢奸賣國賊為伍!你看看他們網羅了一些什麽人:豆腐匠出身的鬍子頭張景惠竟然當了軍政部大臣;多少年前就認賊作父的大菸鬼熙洽也爬進了宮廷;以出賣國家礦山資源而起家,在哈爾濱開義祥火磨廠的老奸商韓雲階竟掌起龍江省的大印;因為強占父妾而殺父逼母的禽獸金某人竟當了警察廳長;目不識丁的江洋大盜也成了濱江警備司令部的司令。流氓、賭徒、光棍、無賴和那些貨真價實的雞鳴狗盜之徒都坐上了大堂,這樣群醜雲集的偽政權裏怎能坐進正人君子!盧某人寧肯昂首死在日寇屠刀之下,也不會叛國投敵,做千古的罪人!」


    「老伯真是肝膽照日月,忠義貫長虹!這一席話使一民聽了真是勝讀十年書埃可惜在這法西斯血腥統治的天地裏,沒有我們這亡國之人發表言論的自由,不然老伯真可以寫篇《正氣歌》那樣千古傳頌的好文章,一可以傳之子孫後代,二可以使當今世人知道老伯這浩然正氣,免得像現在這樣到處竊竊私議,眾說紛紜,其中多有誤解和非議……」「哦?果真是這樣?」盧運啟雙眉緊鎖,捋著鬍子正色問道,「世兄都聽見些什麽議論?」


    「無非說老伯要出山了。有的說要代替火磨老闆韓雲階出任龍江省長;有的說要到長春——就是他們的新京去當大臣;甚至有的說鄭孝胥是老伯當年的老上司,他向日本人推薦,想讓老伯到日滿協和總會去當……」王一民剛說到這裏,隻見盧運啟圓睜雙眼,一拍桌子,騰身站起說:「去當漢奸!去當賣國賊!去給日寇屠刀貼金!去往灑遍國人鮮血的土地上栽花!不提這個鄭孝胥還則罷了,一提起他老夫真是氣滿胸膛!不錯,當年他在安徽、廣東按察使任上的時候,老朽充當過他的按察分司。那時他沐猴而冠,裝成正人君子的樣子,再加上他確實有些真才實學,所以蒙蔽了不少人,包括老朽在內,對他著實敬重。


    哪知他竟在晚年當了大漢奸,頭號賣國賊,和日寇合謀,從天津誘脅博儀到了東北。


    他也就厚著臉皮登上了國務總理大臣的可恥坐席。前些時候我看他在大同自治會館發表訓示,竟說『所謂王道者,即合群之學而已』。想不到他竟不倫不類到如此程度,飛禽走獸中也有『合群』者,難道也是遵循了王道嗎?一個人大節一壞,就什麽都不顧了!」


    「老伯說得極是!」王一民也激動地點著頭說,「這反映了一個叛徒的內心矛盾,思想上的混亂。但是主要說明他是個有奶便是娘的實用主義者。隻要對他有利,他就可以拋開道義、真理、學問,順嘴胡說而不以為恥。」


    「有道理!有見地!」盧運啟又坐在王一民身旁,連連點著頭說,「世兄不但繼承了家學,而且能用之於當今時事,使之切中時弊,言之有物。老朽能為犬子得到這樣良師而高興!」


    「請老伯勿使公子以師相稱,能成為益友,一民即於願足矣!」王一民也仿效著盧運啟的樣子,抱起雙拳說道。


    一句話又說得盧運啟哈哈大笑起來。


    一直坐在一旁的塞上蕭早已心急如焚了。他怕時間太長,柳絮影等不到他回去就跑了,也怕怨他冷淡。但是由於方才的教訓,使他不好再低頭看手錶,也不敢再向王一民遞眼色了。他本來如坐針氈,比熱鍋上的螞蟻還難受。螞蟻燙急了還可以蹦跳,僥倖者甚至還可以跑出去。可他卻隻能老老實實在那裏坐著。不但坐著,還得隨著盧運啟那慷慨激昂的感情調整自己的麵部表情。如此國家大事,無動於衷怎行!塞上蕭是個自由主義者,本不習慣於做違背自己感情的表演,但今天是在這位老名士、長者麵前,出於對長者的尊重,也隻好做違心的表演了。違心終究是難受的事,所以他坐在那裏就更加難熬。他一口一口地喝著濃咖啡,隻盼望他們那激動的感情能快點冷靜下來,談話好早一點告一段落。現在,他趁著盧運啟大笑的機會,忙對王一民說道:「盧老年過花甲,身體雖好也不宜於過度興奮,我們還是告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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