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琨去了一趟西安,帶回了兩個會寫詩填詞的媳婦,還帶回了手搖電話機,留聲機以及一部汽車。媳婦是用轎子走儻駱道抬回來的,汽車是讓人拆成零件,讓嘍羅們背回來的。趙家姐倆進門的時候朱美人已經在漢中遇難,空虛的大宅院由兩個穿旗袍的西京名媛來填充,一下轟動了整個紫木川,人將趙家姐倆稱大趙和小趙,說就跟三國的大喬和小喬似的,美麗淑雅為山中罕見。大趙小趙分住在東西院,各有各的丫鬟,各有各的小灶,大趙愛吹簫,能吹得一條川水凝滯不動,小趙愛書法,寫得一手好章草,絕非是簡單認字的水平。何玉琨在趙家姐倆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一門心思要讓兩個女人生產出“文明後代”來,可惜數年過去,兩個世家女子並未產出個一男半女,倒讓何玉琨沒了主意。從西安帶回的手搖電話在房內成了擺設,原因是還要架線,深山老林架電話線別說土匪,就是政府也有些吃力。留聲機倒是能轉,唱片卻隻有一張,翻來覆去就是“學一個扭轉幹坤,倒挽銀河洗太陽”。這句戲詞,不光是何玉琨,連老百姓也聽得耳朵起了膙子,紫木川大人小孩張嘴都能唱。至於汽車,機械師照圖紙原樣裝好,也能開,所限的道路也隻有從何玉琨家到辦公樓不到300米的石頭路,離開這300米就是小橋流水,盤旋山道了,馬能上,轎能過,汽車隻有趴窩。所以,紫木川300米的小街上,經常跑著一輛美國“道斯”,司機就是何玉琨本人,成為山區一道風景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


    什麽時候睡著的不知道,一宿盡是夢。我夢見在一個大庭院裏一幫人在談論事情,靠東坐了個胖子,穿著紡綢褲褂,光著腦袋搖著大蒲扇,很惹人注目。老舊的留聲機轉著,發出了喉嚨塞滿痰的聲音“……倒挽銀河洗太陽……”


    四


    早晨起來,在招待食堂吃飯隻有我一人,一問才知道山口天沒亮就到太真坪去了。


    我轉出政府大門,迎麵看見了一座漂亮的廊橋。昨天天黑,從河邊路過,忽略了這座建築。晨光中,木石結構的橋橫跨兩岸,川溪清澈見底,魚兒淙淙,水氣蒸蒸,托出橋樑的鬥拱飛簷,青瓦雕欄,好一座廊橋!就想美國那《廊橋遺夢》,一個單調的木筒子橋,也小題大做,大驚小怪地美啊美,要是把紫木川的廊橋給他們,那個愛情故事不知會怎樣翻哩!橋下,兩個女子蹲在溪水邊洗菜,那個紅頭髮的小子正倚在橋欄杆上往下丟石頭,下邊的罵,上邊的嘻嘻笑……看來都是熟人了。


    何老漢從橋那邊走過來,我問這座橋是什麽時候修的,他說60年前,那時他是個少年,也是參加了修橋活動的。我稱讚橋的結實漂亮,何老漢說60年了,經過了無數次洪水,橋的基座至今紋絲不動,毫無改變,成為了紫木川人的驕傲。我變幻著角度欣賞廊橋,何老漢極盡嚮導責任,跟著我上上下下,敘說建橋過程。他說,橋基深入河床三米。有一人多深,石頭縫隙是灌了鉛的,橋上的木頭是整塊三寸厚的柏木……


    我說,我來之前看過紫木川“文革”時期編寫的“階級鬥爭教育資料”,資料上說何玉琨為了掠奪漢中地區財物特地修了這座橋,修橋的時候他親自監工,搬了把太師椅打著陽傘坐在河邊,不錯眼珠地盯著修橋百姓,誰不賣力氣,誰偷工減料,拉過來就是一通皮鞭,稍不滿意就推倒重來,老百姓為此怨聲載道,恨透了這個土匪頭子。


    何老漢說,事情看怎麽說,沒有何玉琨的“不錯眼珠”,便沒有60年的“紋絲不動”,現在的工程監督員要是有當年何玉琨一半的心勁兒,全國也不會出現那麽多“豆腐渣”。 倒讓我沒了話。 何老漢把我領到橋墩,看上邊的刻字,一塊大青石上清晰地刻著:“子孫後代永享通暢”幾個字,字跡七扭八歪,沒有章法,大概是何玉琨本人親筆,一看後頭的落款果然被鑿掉了,無疑是革命群眾所為。


    紫木川,以橋頭有一棵巨大廣玉蘭而得名,玉蘭的花朵是紫的,樹蔭占地兩畝,樹幹幾個人也抱不攏,足有千餘年的歷史了。鎮是一條古老的小街,是群山中的一塊狹小平地。南邊龍馳山,屬四川,一直往前走,走兩天就可以到達九寨溝。西邊山是鳳凰山,連接甘肅,東邊是銀錠寨,北邊是黃猴嶺,均屬陝南。小街南北橫陳,一條石板細路蜿蜒延伸,兩側是鋪麵房,賣雜貨,賣吃食,賣當地的土特產。男人們不知都到哪裏去了,不見一個,女人們打著毛線守著攤子,做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買賣。女人們跟何老漢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說何老漢發導遊財了。何老漢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跟女人們說他絕不是為了那十塊錢……


    何老漢將我領到一座三層的石頭洋樓前,說這是當年何玉琨辦公的地方,進了大門,院內有迴廊和寬大舒展的天井,想起了昨夜的夢,問何老漢何玉琨的長相,老漢說跟樣板戲裏的胡傳魁差不多,光頭圓臉,矮而胖。問平日喜好穿什麽,說是紡綢褲褂。我不知是土匪何玉琨落入了樣板戲的俗套還是我落人了歷史的俗套,突然的,好像接續上了一種感應,仿佛陪著我參觀的不是何老漢而是何玉琨本人。再看何老漢,沉著臉,不苟言笑,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模樣。說起樣板戲就想起座山雕的威虎廳,想起了“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土匪黑話,我問何玉琨是不是也說黑話,何老漢說,黑話是有的,規矩也是有的。我問有什麽規矩,何老漢說,開始誰都殺,後來對部下有了明確規定,攻擊單身行人、婦女、老人和孩子要受到處罰,但是攻擊官員,不論是清官還是贓官,隻要他們踏人何玉琨的地界,都是合理的目標,是貪官,財物一律沒收,人殺死;是清官,財物發還一半,留下一隻耳朵。每次得來的收入分為九份,兩份是公積金,一份給提供情報的人,四份在成員中分配,一份作為獎金獎給直接參戰人員,剩下一份給過去死傷人員的家屬……


    我說,這個何玉琨有高度的社會意識和組織才能,在60年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何老漢說,何玉琨要是活在今天,應該是個好企業家。


    天井台階下有兩口大石頭缸,上麵刻著文字:“洋洋乎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人亦有言,稱心意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字跡娟秀規整,一筆一畫都極到位。見我讚許那字,何老漢告訴我,這是玉琨中學的校長寫的,校長叫謝靜儀,是個女才子。我問謝靜儀是個怎樣的校長,何老漢說性情純淨,有學問,看事情很有見地,說話平緩舒展,從不高聲,何玉琨很佩服她。問女校長怎的來了紫木川,何老漢說也不知怎的就來了,跟著何玉琨騎馬進了紫木川,就留下來了,辦了學校。我問是哪一年,何老漢說,他i己得很清楚,女校長進山的那年他十四,是玉琨學校的第一批學生。我說,那到底是哪一年呢?


    何老漢掰著手指頭算,說應該是1945年。


    何老漢說的玉琨中學在鎮北的高坡上,很雄偉的一片建築。現改名叫紫木川中學,校門口有大槐樹,有寬廣的門,迎著門是大禮堂,白石頭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這樣的建築別說在60年前,就是在今天也是很少見了,更何況是在這交通閉塞的深山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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