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他說,小朋友,你真了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我不是那種善於和小孩子打交道的人,不過我挺喜歡奧斯汀的。他長得虎頭虎腦,又有點憨憨的,好像誰都可以和他做朋友,而最令他開心的事就屬過生日了。那個年齡,生日幾乎意味著無限的可能啊:一個裝滿糖果的彩罐,一個倒扣在地板上的玩具盒。隻有當你漸漸長大的時候,你才會發現每一次生日其實都像一個十字轉門,它帶著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突然有一天,生日變得無關可能,而徹底淪為不可避免之事。”


    “你碰了他。”


    “瞧你說的,好像我把他拉到車裏猥褻了一番似的。明確地說,是他碰了我。那孩子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搖晃,好像我們是非常親密的生意夥伴似的。可能那是他爸爸教給他的,怎麽樣握手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是在他和我握手的時候看到的。”


    隨後米莉安描述了她當時看到的情景:


    奧斯汀跑到了馬路上,他的運動鞋重重地踏著地麵。他舉著手,眼睛望著天,小手指向外伸著、揮舞著,一個勁兒地向前沖。他在追逐一個薄膜氣球。


    一輛白色的suv不知道突然從哪裏竄了出來。奧斯汀的鞋被撞掉,身體像個洋娃娃一樣翻著跟頭飛過柏油路麵。


    事故發生在米莉安和他見麵二十二分鍾之後。


    保羅靜靜地坐在那裏,他很想說點什麽,可搜腸刮肚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真正的夭折,”米莉安接著說,“在那之前,我見過許多人的死,其中也包括孩子。人都終有一死,但是他們……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他們都死得正常。起碼會等到四五十年後。他們會有自己的生活,盡管並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美滿幸福,但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人生。可是這個孩子,他死的時候才九歲,而且要死在自己的生日當天。”


    她猛吸了一口煙。


    “最要命的是,意外將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在那兒。於是我就想,機會來了,我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有句話怎麽說的?先下手為強,我就是要先下手。在那之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被動的。比如某個傢夥會在兩年之後死於酒駕引起的車禍,於是我對他說:‘嘿,白癡,酒後不要開車,至少在6月3日那天不要酒駕。’可對方會不會把我的話當回事兒,我就不管了。但此時此刻?那個小孩子即將要衝上馬路,阻止他有什麽難的呢?我可以想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或者把他放倒在地,或者幹脆把他塞到他媽的垃圾桶裏。管他合適不合適,隻要能阻止他衝上馬路,我什麽都可以幹。


    “你知道嗎,我當時信心十足,幾乎有些膨脹了。我忽然覺得,對呀,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我突然擁有這種可怕的所謂的天賦,也許是有原因的。如果我能從車輪之下救起一個九歲的孩子,那總歸還能證明我並非一無是處。”


    米莉安閉上了眼睛。事到如今,想起當時的情景她仍舊怒火中燒。


    “隨後我就遇到了那個傻逼女人。”


    保羅臉色一沉。


    “怎麽?”米莉安問,“你不喜歡這個詞兒?”


    “有點難聽。”


    “什麽時代說什麽話,保羅,別跟個小姑娘似的。英國人天天把這詞兒掛在嘴上,都成習慣用語了。”


    “我們這兒可不是在英國。”


    “有這種事?”米莉安滿不在乎地彈了個響指,“那看來我以後開車不能再靠左邊走了。難怪總是被別的司機按喇叭,還總是跟人開個麵對麵。”


    保羅緊繃著嘴唇,“你是說你遇到了一個……女人。”


    “奧斯汀的媽媽,一個傻逼得不能再傻逼的臭娘們兒,千人騎萬人捅的下賤婊子。她裝模作樣地提了個噁心人的手提包,覥著一張肉毒桿菌打多了的麵癱臉,頭髮紮得緊繃繃的,眨個眼都他媽恨不得把眼皮兒給扯下來,耳朵裏塞了個藍牙耳機,看上去要多欠抽有多欠抽。我走過去對她說:‘女士,我需要你的幫助,否則你的孩子可能會沒命。’”


    “她什麽反應?”保羅問。


    “大概很不爽吧。”


    “我想應該是極為不爽,因為你的話會讓人緊張。”


    米莉安將手中的萬寶路塞到嘴裏抽了最後一口,緊接著便又從煙盒裏掏出一根點上,“保羅,你是打岔專業畢業的吧?”


    “不好意思。”


    “那臭娘們兒沒吭聲,隻是瞪了我一眼,就像我剛剛在她的《欲望都市》dvd上尿了一泡似的。所以我就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那女人嘴裏嘟囔了一句,大概是罵我是個神經病。沒辦法,我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拉的是襯衣袖子,不是皮膚——結果她就不樂意了。


    “這裏快進二十分鍾好了,而後是我對著警察吼,她對著我吼,警察半天沒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等等,警察?”保羅問。


    “對,保羅,警察。我剛剛不是說過快進二十分鍾嗎?你得跟上啊。她躲到一邊報了警,說有個瘋女人在威脅她的兒子。”


    “你沒有跑?”


    米莉安沖保羅彈了下菸灰,他躲掉了。


    “跑什麽跑?你忘了我要救那孩子的命嗎?我以為有警察在隻會是好事。說不定他會把我們全都帶到局裏去,那就正好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所以我才不會臨陣退縮、見死不救呢。”


    她攥緊了拳頭,膨脹的指關節咯咯作響。


    “但我真應該溜掉。因為就在我們幾個站在溫迪快餐店門外大吵大鬧時,奧斯汀看到了路上的一枚硬幣。直到今天我仿佛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可在當時我們誰都沒有在意。因為我正忙著向他那個傻逼媽媽解釋,我沒有策劃任何針對她兒子的陰謀。


    “奧斯汀說‘看到硬幣就撿起來’,於是他就去撿那枚硬幣了。彎腰的時候,他手裏的氣球鬆脫了。我不記得那個氣球他已經在手裏攥了多久,反正這時氣球開始下降,因此它並沒有飄走。隻是懸在半空,直到後來突然刮過一陣風。”


    保羅的喉結蠕動了一下。


    “氣球越飄越快,奧斯汀便在後麵緊追不捨。我看見他追出去便開始大喊,可是他媽媽沒有看見,繼續沖我大吼。而那個警察始終盯著奧斯汀的媽媽,因為她一副潑婦罵街的樣子,警察擔心她會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我大叫著要衝過去救孩子,可是被警察給拚命拉了回去。


    “當時的畫麵至今還印在我的腦子裏,歷歷在目。飄浮的氣球、suv、奧斯汀的身體、他的鞋子。感覺特別不真實,就像在網上看到的東西,就像有人跟你開了個玩笑。”


    沉默。


    米莉安眨了眨眼,把眼眶中徘徊欲出的淚水又擠了回去。她不允許自己流淚。


    “太鬱悶了。”保羅最後說。


    她咬著牙說:“不,後麵的才叫鬱悶。當你終於熬過了那一段,終於戰勝自己的大腦使其不再循環往復地向你呈現那些畫麵,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你發現我們的人生就像一本寫好的書,人手一冊,書的內容結束時,我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而要命的是有些人的書比別人要薄一些。奧斯汀的書簡直就是一本小冊子。冊子翻完便完了,丟到一邊,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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