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道教在唐代雖然成為正式的宗教,並與佛教具有同時的政治地位,然自南北朝以來,道、佛兩教的爭競,其勢仍未稍戢。當初唐之際,互爭尤烈,如史稱唐初三教之爭雲:


    武德七年二月丁巳,高祖(李淵)釋奠於國學,召名儒僧道論義,道士劉進喜問沙門惠乘曰:悉達(釋迦)太子六年苦行,求證道果,是則道能生佛,佛由道成,故經(佛經)曰:求無上道。又曰:體解大道,發無上心。以此驗之,道宜先佛。乘曰:震旦之於天竺,猶環海之比鱗洲,老君與佛先後三百餘年,豈昭王時佛而求敬王時之道哉?進喜曰:太上大道,先天地生,鬱勃洞靈之中,煒燁玉清之上,是佛之師也。乘曰:按七籍九流,經國之典,宗本周易,五運相生,二儀斯辟,妙萬物之謂神,一陰一陽之謂道,寧雲別有大道先天地生乎?道既無名,曷由生佛?《中庸》曰:率性之謂道。車胤曰:在己為德,及物為道,豈有頂戴金冠,身披黃褐,鬢垂素髮,手執玉璋,居大羅之上,獨稱大道,何其謬哉!進喜無對。已而太學博士陸德明隨方立義,偏析其要。帝悅曰:三人皆勍敵也。然德明一舉輒蔽之,可謂賢矣。遂各賜之帛。


    這是初唐開國時期,宗教在禦前辯論的第一回合,參加主要的對象,是道、佛兩教的重要人物,但其結論,卻以儒家為主的陸德明作了公允的評判,而且最後折衷,歸之儒理。後來開始道、佛兩教劇烈爭競的人物,雖然陰由宮廷的推波助瀾,而主使其事,當推太史令(類似現代的天文台長等職)傅奕為主:


    武德八年(乙酉)太史令庾儉,恥以術官,薦傅奕自代。奕在隋為黃冠(道士),甚不得誌。既承革政,得誌朝廷。及為令,有道士傅仁均者,頗閑歷學,奕舉為太史丞,遂與之附合,上疏請除釋教事,十有一條。疏奏,不報。九年,太史令傅奕,前後七上疏請除罷釋氏之教,詞皆激切。後付廷議,宰相蕭瑀斥奕為妄,且雲:地獄正為此人設也。高祖復以奕疏,頒示諸儒,問出家於國何益?時有佛教法師法琳,作《破邪論》二卷以陳。


    是歲夏四月,太子建成、秦王世民,怨隙已成,將興內難,傅奕毀佛益力,乞行廢教之請,高祖因春秋高而遲遲未決。及法琳等諸僧著論辯之,合李黃門《內德論》,同進之於朝。帝由是悟奕等譽道毀佛為協私,大臣不獲已,遂兼汰二教,付之施行。五月辛巳,詔書有雲:正本澄源,宜從沙汰,諸僧、尼、道士、女冠,有精勤練行,守戒律者,並令就大寺觀居止,供給衣食,不令乏短。其不能精進無行業,弗堪供養者,並令罷道,各還桑梓。所司明為條式,務依教法,違製之坐,悉宜停斷。京城留寺(佛寺)三所,觀(道觀)三所,其餘天下各州,各留一所,餘悉毀之。六月四日,秦王以府兵平內難,高祖以秦王為太子,付以軍國政事。是月癸亥,大赦天下,停前沙汰二教詔。


    由此可見道、佛兩教的爭競,在初唐高祖時代,已經牽涉到宮廷內幕的大案,凡古今中外,宗教與政治,始終結為不解之緣,殊足發人深省。


    二、唐太宗與道佛兩教


    貞觀十一年,唐太宗到了洛陽,忽然對道、佛兩教的地位,下了一道製立憲法式的詔書,又引起佛教徒的一次抗議,結果無濟於事。他的詔書內容與事實經過,如史稱:


    帝幸洛京,下詔曰:老君垂範,義在清虛,釋迦貽則,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跡殊途。論其宗也,弘益之風各致。然大道之興,肇於邃古,源出無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況國家先宗,宜居釋氏之右。自今已後,齋供行位,至於稱謂,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返本之俗,暢於九有,貽於萬葉。詔書頒發,京邑沙門,各陳極諫,有司不納。


    唐太宗既以老子為祖宗,下了一道無須爭辯的詔書,而佛教徒中,偏有一個不通時務的老實人,硬要與之力爭教徒的政治地位,結果被流放於嶺南而卒,由此而見宗教心理的強頑,可笑亦甚可敬。如雲:


    時有沙門智實者,洛下賢僧也。豐度雋穎,內外兼明。攜諸宿德,隨駕表奏於關口,其略曰:僧某等言:年迫桑榆,始逢太平之世。貌同蒲柳,方值聖明之君。竊聞父有諍子,君有諍臣,實等雖在出家,仍在臣子之列,有犯無隱,敢不陳雲。伏見詔書,國家本係出自柱下,宗祖之風形於前典,頒告天下,無德而稱。今道士在僧尼之上,奉以周旋,豈敢拒詔。尋其老君垂範,治國治家,所佩服章,初無改易,不立觀宇,不領門人,處柱下以全真,隱龍德而養性,今道士等不遵其法,所著冠服並是黃巾之徒,實非老子之裔。行三張之鬼術,棄五千之玄言,反同張陵,謾行章醮,從漢以來,常以鬼道化於浮俗,托老君之後,即是左道之苗,若在僧尼之上,誠恐國家同流,有損國化。遂以道經及漢、魏諸史,佛先道後之事,具陳如左。太宗覽表,壯其誌為教,遣宰相岑文本論旨遣之。實固執不奉詔。帝震怒,杖實於朝堂,民其服,流之嶺表而卒。初,實得罪,有譏其不量進退者。實曰:吾固知已行之詔不可易,所以爭者,欲後世知大唐有僧耳!聞者莫不嘆惜。


    唐初開國,崇奉道教的動機與宗旨,純出政治因素,是為攀宗引祖,以光耀帝王先世的門楣,初非如秦皇、漢武,或梁武帝等人,為求道成仙,以期長生不死為目的,亦非深究其教義學術,而有所軒輊於其間。然道教地位的確定,恰因此而深植根柢。後來唐太宗在貞觀二十年間,佛教的名僧玄奘法師,自印度取經回國,從事佛經翻譯的事業,大開譯場,所有精神力量的支持,與經費的供給,亦全賴太宗的扶植。太宗與玄奘之間,雖是君臣,而情猶師友,甚之他想要說服玄奘還俗來作宰相,並且親自為之製作著名的佛教文章——《聖教序》。雖在帝王專製的政治時代,但唐太宗對於宗教信仰自由的作風,非常通達而合理,也並不因為與老君同宗的關係就欽定道教而為國教。


    自初唐兩教互爭地位之後,歷世道、佛教徒,雖仍有小爭執,但皆無關宏旨,且因高宗以後,禪宗的興盛,道、佛合流的風氣,已漸趨明朗,中國文化的會通,也因之奠定基礎。肅宗以後,學術思想新興的浪潮,由韓愈一篇《諫迎佛骨表》開始,遂轉入唐以後的儒家與道、佛二氏的爭論,促成南北宋間理學的崛起,已非南北朝時代兩教爭衡的局麵了。佛教有會昌之難,因武宗年少不更事,對於宗教獨有偏好之所致,但為時亦僅四、五年,即告平息。誠如《新唐書》所雲:


    武宗毅然除去浮屠之法,甚銳,而躬受道家法籙,服藥以求長年,以此知非明智之不惑者,特好惡不同耳。


    第二節 新興道教的呂純陽


    初唐時期,基於帝王宗室觀念,雖尊奉道教在佛教之上,但自唐太宗貞觀二十年以後,因玄奘法師留學印度歸來,從事佛經的迻譯,使佛教學術與傳教事業,由此普及朝野。高宗以後,佛教復展開為十宗學派,由此確立中國佛教的精神。禪宗的興起,融會儒、道、佛三家精粹,闡明心法,譬如孔雀開屏,聲光普耀,從此影響唐代文化,無微不入,雖門庭敵對如道教,亦已漸漸受其波動,互相援引挹注。道家隱士如孫思邈,一生修習神仙丹訣而兼通佛法。禪師一行,以佛教出家比丘而兼通道家的陰陽術數之學,以及天文、地理等學術,別創“大衍曆”而成為一代宗師,玄宗敬以國師之禮。如宋代大儒歐陽修,雖其生平反對佛教最切,但對於一行禪師的生平,敬服備至。此皆舉其素為人所習知犖犖大者而言,至於名山岩穴之士,隱跡仙人,尤不勝枚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中國道教發展史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懷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懷瑾並收藏中國道教發展史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