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把雙手交叉,枕著腦勺,說道:“你和李敖都忘了一個前提,聖子耶穌在被十字架釘死後的第三天,墳墓空了,耶酥復活了,他的裹屍布還以當時的形狀留在棺材裏!你是學藝術的,自然知道布萊克的插畫,他畫彌爾頓的《失樂園》,就有一幅女天使扯下耶穌**上覆蓋的裹屍布的情形。所以,我的推論是,末日宣判那天,我們身上的裹屍布都將被天使打開!——你可以說原罪就是上帝自己製造的,這隻能說明上帝的偉大,他為人類創造了性格與命運!上帝的遊戲規則我們無權幹涉,隻要無條件的服從!他與人類若即若離,正是其神聖性的一個表現,如果親熱得跟什麽似的,人類早以為自己是上帝了!”


    “可是,自人類誕生,就有大量的人不斷的死亡,如果沒有**化為泥土的物物循環,水仙花沒有了肥料的養分還會開嗎?幾千年人類死亡的**的重疊,將是一個多大的數目啊,就算九大行星都開闢了,也未必夠人類落腳!——上帝如果把人類當兒戲,人跟螞蟻有什麽區別?把我們當玩物的上帝值得去崇拜嗎?他親手給我們帶來惡,給我們的社會帶來不安定因素,必得批判和顛覆!”張若水口若懸河,吐沫星子亂飛。


    “你一定沒有認真讀過《新約全書》,耶穌僅靠了五餅二魚就餵飽了五千男子及其隨行的婦女兒童——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暫的,美好的家園也是小的,天堂的‘小’卻不礙它的容積率的‘大’,上帝自然有法子以小魚小餅小地方養活人類,盛放人類。”陸明有些激憤,雙手不住地反絞著,“上帝給人類以惡,正是為了讓人類知道什麽是善——沒有惡何來的善?整體為善的社會與整體為惡的社會都是值得鞭笞的,如果沒有差異性,人類會走向千人一麵的白癡境地!”


    張若水忽然促狹一笑:“剛才你貌似說過,‘末日宣判那天,我們身上的裹屍布都將被天使打開’?嗬嗬,別忘了,現在的人一死就火化了,哪裏還用得著什麽裹屍布?”


    兩人唇槍舌劍一番,誰也沒有說服誰,但就像多年前東渡日本的章太炎和黃侃因為一泡尿,大開舌戰後成為知己一樣,兩人也成了朋友。


    有一回,陸明醉後透露給張若水一個消息,他是“死亡詩社”第三屆副社長,正在實施一項特殊的任務,至於是什麽任務,陸明卻諱莫如深,但張若水卻依稀聽出酒精、燒瓶、鍊金術什麽的,又聽他說出一些牛頓研究過的中世紀關於鍊金術的書,以及當年風行歐洲的黑死病和鼠疫。當時大惑不解,也不曾深究。


    至於“死亡詩社”的正社長,陸明那晚嘟嘟囔囔說誰也沒有見過,有人懷疑就是北×大的高層,有人甚至說根本就不存在正社長。


    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張若水懇求陸明讓他加入“死亡詩社”,陸明起初不應,說:“你既不相信世界末日會來到,就不可以加入。”後來終於抵不住張若水的軟磨硬泡,在什剎海冰吼的時辰,在某個野樹林中的一棵橄欖樹下為他舉行酷似彌撒的“入會禮”,象徵性的收取一筆不小的入會費。


    張若水記得第一次參加“死亡詩社”是個芳草萋萋的清明節,那日的雨陰陰綿綿下得真叫斷魂,而他那日的經歷更是斷魂。那場秘密集會定在臨近農莊的一個墳場上舉行。遠處隱約有哀傷的嗩吶聲在吹,不知誰家死了人在辦道場,風中有黃裱紙刮來,潮兮兮的貼在枝丫上。那日到場的隻有七個人,幾乎誰也不認識誰。


    大家在狗吠聲中先去林子裏撿了些幹樹枝,用鳥窩做火引點燃一堆篝火,然後盤腿坐在篝火前,開始朗讀起一些哥德式的詩歌來。張若水依稀記得其中一個麵色不怎麽清晰的白衣長發女孩朗誦的是天才詩人蘭波的《醉舟》,而另一個聲稱有精神分裂症狀的男孩演示的是一段荒誕派大師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台詞混亂,他扮流浪漢上吊的樣子後來常常在張若水的夢中出現,與那晚周李想把頭套進藍印花布的絞刑扣的情形幾乎重疊起來,不分彼此——他甚至懷疑那個男孩就是後來遇到的周李想。


    末了,眾人又無聲地繞著篝火跳起一段先民刀耕火種的舞蹈,張若水看著地上長長的一堆淩亂的影子,心緒跟著亂了。


    上弦月落下去的時候,隨著驚醒的烏鴉“呱呱”一通叫,近處的林子裏響起一陣破風的“嘶嘶”聲,那些神經質的學生們忽而一反剛才的倦怠之意,眸子中射出可怕的光芒,那是貪婪的、厭世的、虛榮的、可鄙的、恐怖的、扭曲的、猙獰的光芒,張若水至今刻骨銘心。


    “今天誰來嚐聖水?”陸明的聲音裏充滿了**,一雙眸子炯然賽寒星。


    然而沒有人答覆他的話,隻有那怪異的“嘶嘶”聲和樹葉的“沙沙”聲在耳畔刮著,越來越近了。


    “好,抽籤決定,看看我主聖父的意思。”陸明手上攥著六根火柴,露出一樣長短的火柴頭。


    六雙顫抖的手(陸明自己沒有參加抽籤)從陸明手上抓過火柴,張若水記得那五張蒼白如死人的臉,火焰的影子在他們眸子裏也成了死灰一般。火焰的星子落在一個女孩的頭上,她卻渾然不覺,空氣中充斥著頭髮的苦焦氣,刺鼻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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