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相如沉吟道:“這件事蹊蹺得很。”繆賢道:“我也是這麽想。但不管怎樣,我都不想交出和氏璧,請先生幫我想個穩妥的法子。我先進宮去打探消息。”繆賢匆忙交代了幾句,帶上侍從,出門上車往趙王城去了。


    04


    藺相如一時也無法子可想,正好遇到李銀相約,遂一道往城西而來。


    邯鄲是中原北方的大都會。各諸侯國雖然互相征伐不休,但各國之間的商業交往卻相當頻繁,各國的都城同時又是商業中心,邯鄲當然也是趙國最重要的商業中心。


    城西是趙國手工業的集中地,如金屬冶煉、製陶、釀酒等。其中最為發達的是城西南的冶鐵業,冶鐵作坊隨處可見,最大的冶鐵作坊主郭縱、卓然均是因冶鐵而富比王侯。


    城西北則是酒務泉,堪稱趙國的釀酒中心,所釀造的“趙酒”甘甜醇厚,在諸侯國中享有盛名。有酒的地方就有酒肆,有酒肆就有酒客,有酒客的地方就有閑話,自然是打聽消息的絕佳去處。


    牛首酒肆位於城西的沁河邊上,酒美價廉,是大北城最大的酒肆。趙國風氣慷慨尚武,人民好氣任俠,重商而惡農作,多懶慢。邯鄲男子平日多好相聚遊戲,對酒悲歌,牛首酒肆則是他們最愛來的地方,是非自然也就最多。


    藺相如和李銀來到酒肆時,裏麵已坐了大半酒客,熙熙攘攘,仿佛鬧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裏的酒客並沒有談論李兌之死,而是在熱議公孫龍的“白馬非馬”。


    原來趙國自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以來,大力發展騎兵部隊,對馬匹有諸多限製,譬如平民騎馬出城要為馬匹交稅。前些日子有個叫公孫龍的人騎著一匹白馬要出城,守門士卒上前攔截,告訴他道:“馬匹一概要交稅後才能出城。”


    這位公孫龍不但是平原君趙勝的門客,而且是著名的辯者,諸子各家普遍認為他的觀點為詭辯,但又無法在辯論中勝出。孔子的六世孫孔穿為駁倒公孫龍的主張,曾找到邯鄲與他辯論,結果大敗而歸。


    這位天下第一名家高手不願意出這份稅錢,見守門士卒為人質樸本分,當即心生一計,道:“我騎的是白馬,白馬並不是馬。之所以叫白馬,是因為它有兩個特徵: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馬的外形。但馬卻隻有一個特徵,就是具有馬的外形。具有兩個特徵的白馬怎會是隻具有一個特徵的馬呢?所以白馬非馬。”守門士卒哪裏遇見過這等辯才高人,難以應對,唯有放行。


    但公孫龍的辯才也不光是逞口舌之利,曾為趙國外交解決過實際問題。秦國和趙國一度訂有盟約:兩國互不侵犯;秦國所做之事,趙國要從旁協助;趙國所要做之事,秦國也要從旁協助。不久前,秦國進攻魏國,趙國因為平原君夫人是魏公子信陵君無忌的姊姊,預備發兵相救。秦國現派使者對趙國說:“如果趙國救魏,就違背了我們兩國之間的盟約。”趙王告訴了平原君趙勝,趙勝又告訴了公孫龍。公孫龍道:“趙國也可以派人去譴責秦國說:‘趙國要救魏國,秦國不協助,這也不符合兩國之間的盟約。’”秦國遂無話可說。


    李銀坐下靜聽了一會兒,道:“這個公孫龍近來在邯鄲很出風頭,藺兄如何看待他的詭辯之術?”藺相如道:“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臨座一名三十七八歲的長袍男子回過頭來笑道:“心服者未必口服,其實仍是不服;口服者未必心服,至少麵上已服。足下願意選那種呢?”藺相如道:“我選心服口服。”那男子道:“服即是服,非心服,亦非口服。”


    藺相如道:“先生來這裏是飲酒的麽?”那男子道:“不錯。”藺相如道:“這裏隻有趙酒,按照公孫先生的觀點,趙酒非酒,先生可是來錯地方了。”


    那男子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公孫龍?”藺相如道:“我隻是胡亂猜的。”


    李銀聽說對方就是平原君門下最得寵的舍人公孫龍,忙道:“公孫先生如不嫌棄,不妨過來一起坐。”


    公孫龍對藺相如也頗有興趣,便起身移座,同坐了一案。三人互相道了姓名。


    公孫龍道:“二位居然是繆府的舍人?”既有驚異,又有惋惜。繆賢雖然官任宦者令,是王宮內侍首領,但畢竟隻是個寺人,一般人尚且看不起他,更不要說公孫龍這等人物了。


    李銀聞言,不禁臉有愧色,藺相如卻是神態自若,道:“是的。”


    公孫龍便不再多問,叫道:“薛大,再來三角酒。”又笑著補充道,“是趙酒。”


    那店家薛大是平原君趙勝家臣的親戚,也算是平原君的門客,與公孫龍相熟,親自送酒過來,加意奉承。


    正好田部吏趙奢來收賦稅,等了老半天也無人理睬,忍不住走過來叫道:“薛大,我可是第二次來了。”


    趙奢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身材高大健壯,一張古銅色的臉甚是引人注目。他是前趙國大夫趙固之子,也算是名門之後,但由於父親早逝,家道中落,生活甚是落魄,最近才通過平原君謀到了田部吏的小官職,專管收取市集賦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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