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仲彥秋沒有,他的手像是沒摸過兵刃沒沾過血腥的手,看著叫人想起的是白馬輕裘紅袖添香,半分粗重活計沒做過半點苦頭沒吃過的世家公子。


    蘇夢枕叫自己無端的聯想弄得笑了起來,他可還記得這隻手是如何輕描淡寫地捏碎刺客的脖頸,骨頭刺破皮膚,血噴得足有三尺高,他也還記得這個人在北疆最苦寒的地方潛伏了足足三年,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那個孩子是叫阿飛吧,你在北方撿回來的。”他接著說道,閑話家常一樣,語調裏帶了幾分笑意,“就這麽喜歡孩子?我記得以前你就特別寵明玨他們。”


    “宮九。”仲彥秋悶悶道,“他現在叫宮九。”


    “明玨又跟你鬧別扭了?”蘇夢枕瞭然,“你這一走就是這麽多年,他不鬧別扭才怪。”


    要叫宮九就叫宮九吧,一個名字跟孩子計較什麽呢。


    仲彥秋沉默了一會,開口道:“你快死了。”


    “我知道。”蘇夢枕微笑,他的臉色蒼白,是那種纏綿病榻命不久矣的人才會有的白,“你後悔救我了?”


    仲彥秋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不後悔救蘇夢枕,世界上大概再也沒有誰會比蘇夢枕更值得救的人了,否則他也不會花那麽大的代價為其延壽,但是他的確是後悔的,後悔用了那種辦法來救他。


    當時他有那麽那麽多種方法救人,那麽那麽多種可以選擇的方法。


    所以他後悔了。


    “路是我選的。”蘇夢枕說道,他看著眼前茫然無措仿佛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的仲彥秋,臉上的笑容不變,“我一點也不後悔。”


    對於這世上的絕大部分人人而言,“死亡”並不意味著“結束”,死去的靈魂會去往“那邊”,然後輪迴轉世,重新開始。


    但是蘇夢枕是沒有“未來”的人,他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結束了,不會有什麽轉世輪迴,不會有什麽重新開始,名為蘇夢枕的靈魂和rou體會和一同滅亡。


    這是代價,獲得他所不應該獲得壽命與健康的代價。


    “你明明可以……”仲彥秋知道,如果沒有自己,蘇夢枕會死去,再次輪迴是一個太平盛世,沒有江湖紛爭,沒有邊疆禍亂,生於富貴繁華之家,身體健康萬事無憂,平平安安活到七老八十壽終正寢。


    正如每個人所渴盼著的理想生活。


    “但是我活過啊。”蘇夢枕說道,抬起手輕輕敲了下仲彥秋的腦門,“若隻是碌碌無為,那麽千世百世對我而言也毫無意義。”


    他有肝膽相照的好兄弟,有忠心耿耿的下屬,金風細雨樓如日中天,這天下太平江山穩固,百姓安居樂業再無外敵之憂,稍微自大的說一句,將來史書上蘇夢枕這個名字也絕不會泯然眾人。


    他一點也不後悔。


    蘇夢枕敲得並不重,仲彥秋捂著腦袋,太久的奔波與勞累讓他的大腦已經幾乎停止運作,他抬眼看著蘇夢枕,一縷輝光照在那人的臉上,亮得晃眼。


    平心而論蘇夢枕並不是多麽俊美的長相,普通的眉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還病容滿麵臉色慘白,但是仲彥秋莫名就是覺得誰也比不上這個人,那種灼然而又明亮,像是把全部的生命燃燒著的眼神,隻有在這個名為蘇夢枕的男人眼中才能看得到。


    大腦終於不堪重負地發出了警報,蘇夢枕本來還想在說點什麽,就看見對麵搖搖晃晃坐著的人身子猛地一歪趴倒在了桌子上沒了動靜。


    睡著了。


    蘇夢枕喊了仲彥秋兩聲,見對方沒什麽反應才放下心,剛張嘴想叫人進來,就臉色一變捂著嘴咳嗽起來。


    他咳得很厲害,氣也喘不上來身子佝僂著仿佛要把肺嘔出來一樣劇烈的咳嗽著,沒幾秒他的額頭上就冷汗遍布,一滴滴沿著額角往下流。


    原來咳嗽是這麽痛苦的事qing嗎,他恍惚想著,一時間甚至有些回憶不起來自己過去是怎麽熬過來的,喉嚨裏泛起腥甜,他還來不及掏出帕子血已經濺在了衣服上。


    那口氣總算是順下去了,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唇角,“進來吧。”


    門口候著的人這才走進來,身形瘦長,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大截來,遠遠的隻看身高都知道來人是金風細雨樓白樓的主持者楊無邪,楊無邪已經不年輕了,甚至都不能用青年來稱呼他了,眼角額際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細細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沒了年輕時的斯文俊秀,又添了幾分成熟端方。


    “把他送到房裏去,趕了這麽久的路也累壞了。”蘇夢枕說道,“再備好熱水和衣服,等他醒過來肯定要受不了自己這一身的。”


    “要不是知道除了仲先生再沒誰敢這麽闖進來,我真要將他當成掉進臭水溝裏的乞丐了。”楊無瑕熟門熟路地把仲彥秋架起來往外走,顯然仲彥秋在金風細雨樓是有自己的房間的。


    “這話可不要當著他的麵講。”蘇夢枕笑道,好像回憶起了什麽極有趣的事qing,“他可記仇的很。”


    “您放心。”他一說楊無邪也笑了起來,“有那位方小侯爺前車之鑑,大家的膽子都小的很。”


    當著一大群人的麵被扒gān淨了老底,當時方應看的臉都是綠的。


    仲彥秋的房間並不遠,出門轉個彎就到,雖然人走了好些年,屋子依舊收拾得gāngān淨淨一點灰塵也沒有,看擺設和蘇夢枕房間裏沒什麽區別,隻不過把蘇夢枕養著的那幾盆花換成了瓷器擺設。


    chuáng上被褥都是簇新的,半點也看不出這間屋子已經有好些年沒人住過了。


    屋裏燃著薰香,香味並不濃,很淡的帶著些莫名涼意的香氣,香爐裏盛了一小撮,緩緩燃出一縷輕飄飄的細煙。


    和仲彥秋在白玉京燃著的香一模一樣的味道。


    楊無邪把人安置好,又叫人燒了熱水備好衣服送過來,出門扭頭撞見了王小石。


    像是王小石這樣樂觀快活又有點làng漫qing懷的人總是老得比較慢的,京城局勢穩定後他便不再管那些事qing,背著劍行走江湖行俠仗義,說起來陸小鳳楚留香那幾個同他也是一張桌上喝酒的老朋友。


    他仍舊是年輕時那副模樣,手上拎著個油紙包,看上頭蓋著的紅紙應當是合芳齋的點心,背上背著他的劍,見了楊無邪抬手打了個招呼,又笑道:“咳,這味道,你莫不是掉到了那個臭水溝裏不成。”


    楊無邪看了他一眼,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也沒解釋,甚至還有點期待到時候王小石在仲彥秋麵前把這話再說一遍。


    這種心qing,可能就跟陸小鳳的朋友們總是對他倒黴出洋相樂見其成的心態一樣吧。


    第二十八章


    驚雷夜雨。


    陣陣雷聲之中仲彥秋做了個夢, 他很少做夢的, 靈媒的夢往往都帶有著很qiáng的指向xing, 尋常的夢境鮮少打擾他的安眠。


    他夢見的是多年以前,那是多久了啊,大抵也要二十年了吧。


    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也是大雨, 劈裏啪啦豆大的雨點雜著零星冰粒子往下掉, 砸在人身上生疼, 已經入冬的時節,這般冷的天, 按理說人應該都在家裏貓冬才是,一整年的收穫滿滿藏在地窖裏,老婆孩子熱炕頭的, 誰願意出門吃那冷風颳骨頭的罪。


    更何況這大雨傾盆, 帶著傘披著蓑衣鬥笠都擋不住。


    但是仲彥秋到達的時候,正好就落在了一整群狂奔呼號著的百姓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他突兀的出現, 也根本沒有誰計較他的身份如何,衣不蔽體的百姓在大雨裏悶頭蒼蠅一樣的往前跑,哪怕跌掉了也不會有人來扶, 隻會有更多的, 更多的人踩在倒下的人身上狂奔。


    夜裏很黑, 烏雲密布,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隻一塊黑漆漆的天幕糙糙扯了做夜, yin雲之中雷光閃現,偶爾伴著“轟——”的驚雷劈下,才得見些許明光。


    仲彥秋怔楞著站在那裏不知今夕何夕,他每一次落到新世界裏總有那麽一段時間腦子是木著的,他就像是一塊堵在湍急溪流中間的石頭,人們撞在他身上,又匆匆離去,把他本來就在時空jiāo錯之中不堪重負的衣服扯得更加破爛。


    他的瞳孔擴散眼眸黑沉一片,本能地窺探著這個世界的一切。


    過多的信息衝擊著他的意誌,身體出於自我保護停止了一切思考,全盤接受世界反饋過來的所有信息。


    邊疆戰亂,朝堂腐敗,滿目瘡痍,哀嚎與悲泣幾乎要衝破他的耳膜,鼻翼間盡是濃重的血氣,重到幾yu作嘔,黑暗之中有惡鬼怨魂滋生,怨恨如刀一塊一塊割下這國度僅剩的氣運。


    大廈將傾。


    很快,讓百姓如此四散奔逃的原因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明亮的燈籠燃著燭火幽幽,馬匹低啞的嘶鳴呼嘯,火光映著馬匹的籠頭,又照出馬上之人猙獰的麵孔,仿佛地獄的惡鬼騎鬼馬自幽冥爬回人間,叫人看了便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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