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站在辦公室的巨幅落地窗前,他的辦公室位於摩曼寫字樓的22層,朝南,采光非常好。然而放眼看去,景致還是局限於高樓鐵塔,他忍不住想起在美國摩曼總部工作時,那裏離紐約的入海口很近,一邊是曼哈頓的摩天大廈,一邊是潔白的帆船在夕陽下揚帆大西洋的場景,一邊則是自由女神像,那個時候的他,充滿了抱負和激情,然而現在,他隻覺得自己像一株老去的樹,即使站在陽光裏,依然寫滿了暮氣。


    擺在桌上的手機響起,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鵝》舞曲,這首鈴聲已經陪伴了他整整十年,從未換過。也因為這鈴聲過於特別,所以這麽些年他沒少收到各方送來的來自世界級芭蕾舞團的演出門票。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摯愛這首芭蕾舞曲隻是因為是它,讓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全名叫做晏夷光。那時是大一的迎新晚會,他是男主持,報幕之後剛好和準備上台的她迎麵碰上,她穿著乳白色的芭蕾舞裙,神情淡漠,和那天在圖書館又窘又惱的樣子完全不像。然而隨著《四小天鵝》歡樂的舞曲響起,她卻像一隻伶俐的雪鳥,在他的心髒上跳起了踢踏舞。明明和其他幾個跳舞的女生一樣的裝扮,可是他的眼睛卻可以輕易找尋出她。站在幕後的他旁敲側擊,知曉了她就是晏夷光,那個16歲考上京津大學的晏夷光。真正動了心卻是在後台看見她換鞋,她剛脫下一隻芭蕾舞鞋,那雙腳,一點都不美麗,中趾上還裹著橡皮膏藥,他忍不住問她“疼嗎?”她先是狐疑地看他一眼,隨後就笑了,指指自己還穿著舞鞋的的那隻腳,說道:“為了別人看見的這隻腳,隻能辛苦另外的這隻腳了。”一麵說一麵踢了踢那隻沒穿舞鞋的腳。他記得自己當時腦中一熱,如同中了什麽魔障,一蹲身就給她脫下了那隻舞鞋。


    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夏商周接通了電話。


    “夏行長嗎?我是沈陸嘉。”


    夏商周呼吸一窒,啞聲道:“沈總找我有事?”


    “夏行長,如果方便的話,能否現在到森木大學附屬幼兒園來一趟?”沈陸嘉心知以夏商周的機敏,聽到幼兒園應該就明了他的意思了。


    果不其然,夏商周渾身一震,連聲音裏都帶了一絲顫音:“幼兒園?是,是,是——”


    “嗯,我在幼兒園的正門等你。”


    夏商周掛了電話,便疾步往門外衝,走了兩步又折回他的私人休息室,在穿衣鏡前將衣服好一通整理,這才抓著車鑰匙離了辦公室。


    離幼兒園越來越近,夏商周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不穩,不由趁著等紅燈的間隙,伸手扯了扯領帶。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緒,仿佛是寒假前等老師報期末考試名次的學生,又激動又緊張。盡管這個孩子的存在對他而言,驚嚇遠大於驚喜,但畢竟這世界上隻有這個孩子和他血脈相連,是他唯一的骨肉至親。


    沈陸嘉站在幼兒園的門口,再一次謝過了門衛大叔請他進來避風的好意。因為他隻要得空,便會來看看夏天,給他送衣服書籍玩具,所以幼兒園的門衛早已經認得了這張臉。


    “沈總。”


    “夏行長。”沈陸嘉見夏商周隻穿了一件羊毛混紡的藍黑色西裝,外麵連大衣都沒罩,猜他怕是出來得急,忘記了。


    夏商周沒有見到孩子,眼睛裏浮起一抹失望。沈陸嘉沉靜地說道:“還有一會兒才下課。稍等。”和門衛點頭致意之後,沈陸嘉和夏商周二人並肩進了幼兒園。兩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


    “沈陸嘉。”夏商周忽然開了口:“其實我現在很嫉妒你,因為你運氣比我好。”


    沈陸嘉默然不語,隻是安靜地站著。


    “我沒有對除夷光之外的任何女人動過心思,不是每個男人都是砧板,推不開主動貼上來的肉,問題在於那個晚上不是我沒有推開主動送上門的豔遇,而是我根本就喝得醉醺醺的,她們長得又一模一樣,我是人,不是狗,嗅不出她們姐妹倆氣息有什麽不同。但是,無論我覺得自己多麽冤枉,我還是犯了錯。處/女——”說到這裏,夏商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成年的處/女在她的母親眼裏是多麽金貴。你見過馮青萍,那個女人嘴巴有多厲害想必你也見識過了。那個時候我二十二歲,沒有父母幫我出主意,沒有錢可以補償錯誤,除了我這麽一個人,我沒有任何辦法贖罪。這也就是我後來到美國為什麽改學金融,我太需要錢了,如果那個時候我足夠有錢,想必用錢‘侮辱’一下晏家來換得我的自由,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我很嫉妒你,沈陸嘉,你運氣比我好。”


    沈陸嘉仰頭看了看藍天,緩聲道:“夏行長,那件事情確實算是意外,不能全怨你。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當年她不在事情發生後的當天選擇離家出走?你們所有人都從倫理綱常上想著你作為一個男人,要為和晏修明發生關係而負起責任來。但是你有沒有站在她的未婚夫的角度想過,你為了道德感被迫負起責任,那你和她之間四年的感情又被置於何地,你所謂的負責任實際上是不忠於情。她的離家出走固然有對家庭的失望,更多的卻是對你的選擇的寒心。那晚的錯誤不怨你,可是糟糕的選擇卻是你做出來的,倘若你堅持,非她不娶,或許如今我沒有機會擁有她。”


    夏商周如遭雷擊,他從未從沈陸嘉所說的這個角度想過,如果六年前他強勢拒絕,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賣。


    有鈴聲脆生生地響起。沈陸嘉朝晃神的夏商周說道:“我先去把夏天領出來。”


    夏天。他的兒子叫夏天嗎?年少輕狂時也曾一本正經地和她一起說過癡話,比如日後有了孩子叫什麽名字好,他還記得夏天、夏季、夏日這三個名字赫然在列。夏天這個名字是她取的吧。夏商周兀自還在胡思亂想,沈陸嘉已經領著夏天往這邊走來。


    如果說先前夏商周還對這個孩子的身份存有那麽一絲疑慮,那麽現在什麽疑慮都不存在了,這個孩子和他小時候長得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他怔怔地看著那個幼童,好像隔著二十二年的歲月在看自己。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嚇人,夏天有些瑟縮地拉了拉沈陸嘉的大衣下擺,“沈叔叔,那個叔叔為什麽盯著我看,他的眼神,好怕人。”


    沈陸嘉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小夏天,他不是叔叔,是爸爸。”


    “爸爸?”孩子稚嫩的童聲重複了一遍,帶著不可思議的語氣。


    夏商周喉頭一動,他隻覺得嗓子眼裏像塞了一塊濕冷的毛氈,說不出話來。四肢也像被定住,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孩子濃黑的睫毛一連顫了好幾下,如同受驚的蛾類。


    “沈叔叔,你和媚姨是不是要生小寶寶了,所以不要我了,把我送給別人?”夏天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眼淚就含在眼眶裏,卻一直固執地打轉,不肯落下來。


    “好孩子。當然不是。”沈陸嘉輕輕地摸了摸夏天的腦袋。


    “可是我想你做我的爸爸。”男童一麵絞著手指一麵小聲地說道,簇生的睫毛上淚珠顫了幾顫,最終還是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夏商周再也聽不下去,上前兩步,彎腰將夏天抱進懷裏。


    孩子下意識地掙紮了兩下,一顆小腦袋也急匆匆轉向沈陸嘉的方向,似乎在尋求保護和支持。


    沈陸嘉隻能微笑以示安撫。


    “你叫夏天對嗎?”夏商周終於憋出了第一句話。


    夏天“嗯“了一聲,濕潤烏黑的瞳仁看牢抱著自己的男子。他長得和沈叔叔一樣好看,這樣一想,幼童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嗎?”


    “對不起,爸爸,以前,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不是不要你。”夏商周眼睛泛紅,“對不起。”


    這句話顯然超出了六歲孩童理解的範疇。夏天吸了吸鼻子,沒有說話。


    夏商周急切地想要和孩子拉近距離,有些顛倒無措地說著:“你叫夏天。我叫夏商周。我的名字是你爺爺起的,夏、商、周是中國最古老的三個朝代,是曆史的發端……”說到這裏卻猛然住嘴,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懂得“曆史”、“朝代”這些抽象的名詞。


    不想,夏天卻接了他的話茬,“我曉得夏商周,媚姨給我說過,古代有一個也姓夏的國家,最後一個皇帝,是一個壞皇帝,所以就被一個好皇帝打敗了,這個好皇帝就給國家改了名字,叫商,後來又出了一個更壞的皇帝,他的老婆是狐狸變的妖怪,又有一個好皇帝打敗了他,又給國家改了名字叫周。”


    三個朝代的曆史變遷,從公元前21世紀末到公元前771年,其間多少亭台樓閣化作一片焦土,又有多少殘垣殘壁重成朱樓綺閣,然而在孩子的口裏,不過是好皇帝和壞皇帝之間的打打殺殺而已。他當然不會笑話童言無狀,更何況這些知識都是她教給他的兒子的。隻是那股始終盤旋在心頭的鬱卒在孩子說出這番話之後愈發濃濁,為什麽夏天不是她給他生的孩子?倘若是他們的孩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將這個孩子寵成什麽樣子。這樣一想,夏商周隻覺得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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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幼的孩子覺察到了他情緒的起伏,試探性地伸手碰了碰夏商周的臉頰,有些期盼地問道:“你是爸爸,那媽媽呢?”


    夏商周痙攣似的顫抖了一下,不遠處,沈陸嘉正雙手插袋,默默地看著他。


    “媽媽,媽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夏天,你要記住,她叫夷光。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女人。”夏商周的嘴唇附在兒子耳畔,囈語一般說著。在他的心裏,夏天就是他和夷光的兒子,也隻有這樣,他才能毫無芥蒂地寵愛這個孩子。


    沈陸嘉,伍媚是你的,可是晏夷光,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是我夏商周一個人的。


    仿佛覺察到了夏商周晦澀的目光,站在滑滑梯前的沈陸嘉忽然上前幾步,望著他安靜地說道:“以後有什麽打算?”


    夏商周當然知道他問得是夏天,斟酌了一番才回話道:“我會找律師谘詢,變更孩子的監護撫養權。之後我會向總部申請回美國,我們父子倆會一起生活。”


    沈陸嘉點點頭,“夏天現在待的幼兒園是寄宿製的,一般隻有周末家長才會接孩子回去,當然也有托關係不寄宿的,早晚接送,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他揉了揉夏天的腦袋,叮囑道:“小夏天,好好聽你爸爸的話。叔叔先走了。”


    “那沈叔叔,我以後還可以和你打電話嗎?”


    “當然可以。”


    “沈陸嘉。”夏商周忽然喊住正朝幼兒園大門走去的沈陸嘉,“謝謝你。她和你在一起,想必會十分幸福。”


    沈陸嘉回頭微微一笑,沒有作答,逆光中,夏商周隻看見他雪白的牙齒閃了一下。


    父子二人目送沈陸嘉走遠,夏商周才問夏天:“跟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嗯。”夏天點頭,猶豫了一下,孩子輕輕開口,“爸爸,我想吃漢堡。”


    這一聲“爸爸”聽在夏商周耳朵裏,宛如天籟。


    “好,爸爸帶你去吃漢堡。”想也不想,夏商周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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