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打開的那一瞬,沈陸嘉兩條濃眉深深蹙起:“夏行長?”


    夏商周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沈陸嘉,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現在的心情壞透了。


    伍媚聽見動靜,也起了身,和夏商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夏商周覺得自己被這個眼神刺痛了,他扭臉看住沈陸嘉,有些生硬地說道:“沈總,請您回避一下,有些話我想要問一問,伍小姐。”


    沈陸嘉麵色沉靜地轉身,伍媚卻忽然扯住他的手腕,淡淡朝夏商周說道:“沒什麽話是他不能聽的,你直說吧。”


    夏商周喉結動了動,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下意識地一根一根收緊,過了許久,他骨節發白的手指又一根一根鬆開,緩緩開了口:“我隻問你,那個孩子,如今是不是跟著你?”


    伍媚勾了勾唇角:“哪個孩子?”


    夏商周一口氣梗在喉嚨處,當著她的麵,要他說出“我的兒子”這四個字簡直無異於刑罰。上下嘴唇顫了許久,夏商周隻覺得情緒幾欲崩潰,他不知道命運為什麽要這樣捉弄於他,儒雅博學的父親在外出考古時因為墓頂塌方意外去世,嫻雅溫柔的母親跟著殉情,留下他一個十五歲的小小少年,跟著舅舅過活。十八歲的時候遇上她,傾心戀慕,彼此眼睛裏都隻有對方。青春少艾,也不是沒有少年人的衝動,可是他卻每次都會選擇溫柔卻堅定地推開她的手,寧可躲進旅館的衛生間裏,在嘩嘩的水流下自己紓解。就像他吃葡萄總是把最飽滿最渾圓的紫色顆粒留在最後吃一般,他也想把最好的留到他們結婚那天,可是誰能料到訂婚那晚出了那樣荒唐的變故。有那樣鶼鰈情深生死與共的父母,他如何做一個玩弄感情的人,可是這個世道,處女又是一種不可再生資源,他和晏修明發生了關係,自然不得不負起責任來。若不是夷光的離家出走,或許他未必有勇氣選擇任性地一走了之。


    沈陸嘉已經敏銳地猜到了那個孩子指的是夏天,應該是晏修明和夏商周的兒子,那麽伍媚收養他,動機又是什麽?他有些不敢往下想。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站著的夏商周,他還記得初見時那樣瀟灑昂揚的青年,可眼前的年輕男人卻是一身蕭索落寞,幾乎像換了一個人。命運弄人,沈陸嘉在心底歎息一聲,折身去廚房倒了一杯水,然後遞給了夏商周。


    夏商周下意識地接過杯子,杯子的豎棱硌著掌心,他低頭抿了一口溫水。又過了半天,他才破釜沉舟一般開腔道:“你明白我說的是誰,晏修明和我的孩子。”


    “夏商周,你上我家來管我要你和晏修明的兒子?”伍媚唇角的笑意很淡。


    “我去了唐在延家裏。三年前,你和一個年輕男人一起帶走了那個孩子。唐在延的妻子記得你右手上的那粒紅痣。”


    眼角的餘光裏伍媚看見了沈陸嘉的眼睛,那雙栗色的眼睛此刻像茶色的大海,正在眼底生出無限的波瀾,並不洶湧,隻是一波一波地漾出悲憫的漣漪。


    伍媚無來由地便覺得從心底生出一股煩躁之意,她狀似很隨意地將右手搭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那粒紅痣便像落在雪地裏的一朵紅梅一般顯眼。


    “領走孩子的女人右手上有痣,我右手上有痣,所以便是我拐走了你兒子?夏商周,你大學裏邏輯學可是滿分,這種低級的錯誤三段論,你怎麽能說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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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夷光。”夏商周痛苦地耙了耙頭發,“孩子是無辜的。不管怎麽說,孩子都是無辜的,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夠了,夏商周。你哪隻眼睛看見你兒子被我毒打了還是辱罵了?”伍媚斜著眼睛睨他,嘴角微勾,神情嘲諷,“要討人,麻煩你找齊全了證據再登門興師問罪,或者直接去警察局報案也成。時間不早了,請回吧。”說完便轉身進了臥室。


    臥室裏沒有開燈,黑漆漆一片,夏商周看著她的背影逐漸和那濃墨似的暗融為一體,又去看沈陸嘉,“沈總……”


    沈陸嘉難得不禮貌地截斷了別人的話頭,但是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禮:“夏行長,你認識她的時間比我久,應該知道她的為人。一個人再怎麽變化,骨子裏的東西始終還是在的。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今晚這樣冒失地上門要人,我想實在不是什麽高明的主意。”


    夏商周又一次將視線投入臥室的黑暗當中。黑暗裏他看不見她的輪廓,他又看眼前的男人,他長著一張英挺銳利的臉,但似乎無論什麽時刻,他的表情總是靜的,夏商周忽然從心底生出一種灰心來,這種灰心比他在知曉晏修明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時還要重大,因為沈陸嘉比他要懂她。他用力地抿了抿嘴角,一聲不吭地推門離開了。


    沈陸嘉進了臥室,輕輕按下了壁燈。伍媚躺在床上,他坐到床沿,抬手摸了摸她的長發:“晚飯還沒吃,馬上重做意麵?”


    “我不餓。”伍媚頭埋在枕頭裏。


    “那吃點別的?冰箱裏還有菜。”


    伍媚一骨碌坐起來,“沈陸嘉,你不問我收養夏天是為了幹什麽?”


    “你會拿他做什麽?”沈陸嘉眉毛微微一揚,“我不覺得你會用那孩子做什麽。”


    他篤定的口吻讓伍媚有些惱火,她冷哼了一聲,挑釁道:“沈陸嘉,我不是一個善女人,你該知道的。寬宏大量、以德報怨這種情操在我這兒,就像受天父感召而懷聖胎一樣稀奇。”


    沈陸嘉笑了一下:“沒有人會喜歡做出違背本性的事來,如果覺得內心煎熬,那這件事一定違背了本性。”頓了一下,他又微笑著說道:“你對那個孩子雖然不親近,甚至有些嚴厲,但是孩子卻很粘你,孩童是這個世界上最敏感的小動物,你對他是好是歹,他們分辨的出來。”


    “不。那隻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除了依附我之外,無路可走。人類之間的感情很多時候都隻是一種強勢吸引,就像小孩要生存,所以依賴父母的寵愛,介意任何人分走這份寵愛;年輕女人要更好地生存,所以要找到優質的長期飯票,長相學曆收入職位哪樣不得上綱上線;還有友誼,即便是全無利益關係的閑暇陪伴,難道對方不必溫和可親或者風趣幽默?誰願意和一個乏味醜陋單調無趣的人作伴?而且,你可知道我和阮鹹剛去京津唐家時他什麽樣子?唐家夫妻本來是因為無法生育才領養了夏天,但是領養了沒多久唐在延的老婆就懷孕了,我們去的時候是冬天,夏天才三歲,唐在延的老婆挺著六個月的大肚皮在織小嬰兒的毛衫,而夏天拖著鼻涕在樓道的空地上被幾個比他大的孩子當馬騎。”伍媚大概有些激動,語速很快,也不知道是要說服沈陸嘉還是說服自己。


    沈陸嘉凝望著她烏黑的眼珠,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說道:“那你想怎麽做呢?法製社會,不時興子代父償那一套了,這孩子唯一的利用價值不過就是他那私生子的身份,名舞蹈演員的私生子,被生母拋棄在福利院門口的私生子。”


    伍媚被沈陸嘉說中心事,臉色暗了幾分。


    “你和晏修明間的恩怨,我不會以血脈人倫來勸說你什麽,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在夏天身上做文章,老話說‘罪不及子女’,一旦背上私生子的身份,這個孩子的人生將會更加艱難。如果你信得過我,把這件事交給我,我來處理。”


    伍媚有些發怔地看著沈陸嘉,有些猶疑地“你來處理?”


    沈陸嘉點點頭,正色道:“我始終站在你這邊。”


    伍媚定定地看了對麵的男人半天,過了許久,她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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