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日,農曆小雪。這一天是晏修明的生日,當然也是晏夷光的生日。


    在馮青萍的手段之下,幾天前,晏家便委婉地向陸若薷透露了這一消息,說要在家裏簡單舉辦一個家宴,陸若薷自然心領神會,欣然承諾與兒子一齊赴宴。


    晏修明不讚成也不反對,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馮青萍忍不住又想起了從國貿回來之後的那晚,她正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塗眼霜。穿著睡衣的女兒忽然像幽靈一樣從她背後冒出來,問她:“那個孩子後來是不是被收養了?”


    將海藍之謎均勻地抹進眼角每一條細紋的她下意識反問:“什麽孩子?”


    “就是那個孩子。”她記得女兒隻是低低地重複了一句。


    於是她猛然想起了那個從血緣上來說是她的外孫的孩子。


    那個孩子,那個生下來隻有四斤多一點,在保溫箱裏住了半個月的孩子,那個連一口母乳都沒喝上就被送進福利院的孩子,那個無名無姓地來到這人間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會手抖,海藍之謎濃縮修護眼霜的罐子居然直直地跌在地上,乳白色的膏體潑濺在黑色的地磚上,像一小灘肮髒的精/液。


    “問這個幹什麽,放心,那家夫妻兩個都是知識分子,隻是沒有的生養。不會受苦的。”馮青萍有些焦躁地彎腰撿起眼霜,她不知道女兒為什麽會提起這個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孩子。


    女兒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又像沒事人一樣地回房了。但是從那之後,她就發現晏修明仿佛被人喂了啞藥,經常一整天半聲不吭。


    當天下午晏修明一個人去了《舞!舞!舞!》劇組,她的戲份已經全部拍攝完畢,今天過去是看剪輯的。路上,她特地繞道去董記訂了一個大蛋糕,然後提著去了鼎言。因為盛桓宣和伍媚關係如今相當不錯,在沒有拍攝任務的時候,盛桓宣都是帶著劇組駐紮在鼎言的。


    特意收拾出來的大會議室裏,盛桓宣正在看下一場的分鏡頭腳本,大概是耳濡目染,他的團隊也沒有在閑聊的,都在忙正經事。


    “沒有打擾大家吧?”晏修明輕輕敲了敲門。


    攝影師的助理小韓已經眼尖地看見了她手裏提著的蛋糕盒,驚喜道:“修明小姐是來犒勞大家的嗎?”


    “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這段時間和大家相處的非常愉快。”晏修明笑得親切得體。


    盛桓宣也放下手裏的腳本,站起來:“修明小姐,生日快樂。不過抱歉現在沒有禮物,過幾天一定補上。”


    晏修明隻是微笑著將蛋糕放在圓桌上,又解開了絲帶,將塑料切刀遞到盛桓宣手裏道:“盛導剛才那話說的我都無地自容了,好像是我特意討禮物來的。”


    盛桓宣接過薄薄的切刀,依舊是淡笑:“是我的錯,我給大家切蛋糕。”


    在場的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之後還餘下一些。


    “伍總這會兒在嗎?”晏修明一麵狀若無意地問道,一麵將剩下的蛋糕小心地鏟到紙碟上。


    “不巧的很。剛才還在的,接了個電話就走了,可能去辦公室了。”


    一手拿住手包,一手仔細地托住紙碟,晏修明朝盛桓宣微微頷首:“盛導,那我給伍總送下蛋糕,待會兒就不過來了,明天就要飛波士頓,得回去收拾一下。”說完她含笑的眼睛又逐一掃過劇組所有成員,立誌叫人從她的目光裏感受到一視同仁的尊重。


    果然,等到她離去後,劇組的工作人員各個對她讚不絕口。


    “晏小姐的教養真是好,和她相處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就是就是,對誰都是笑微微的。真正的大家閨秀也就這樣了吧。”


    “而且平易近人,沒有任何架子,比那些還沒紅就會嫌我們拍得她不夠靚女,動輒對燈光指手畫腳的小明星簡直強了千百倍。”


    唯獨盛桓宣不語,他有些憐憫地看著晏修明的背影漸漸遠去。太過完美的東西總會叫他從心底生出一種微妙的違和感,就仿佛擺拍出來的美人永遠美豔卻不驚豔。又或許舞者大多數都是苛刻的完美主義者,撲朔迷離的完美往往令他們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而這位芭蕾舞公主顯然也弄混了生活和表演,要知道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愛,就像一朵花不可能占盡天下的芳香一樣。


    他看了看正在不吝褒獎晏修明的下屬,微微一笑,他們都沒有注意,平易近人這個詞,本來就意味著一個高姿態,搖搖頭,盛桓宣又低頭看腳本去了。


    晏修明去了伍媚的辦公室,是秘書接待的她。


    很親切地將蛋糕從中切下一半送給伍媚的秘書之後,晏修明隨意地和對方聊開來。兩個人先聊了一會兒時尚八卦,她又很大方地送了秘書一張《吉賽爾》芭蕾舞劇的貴賓票,然後才笑吟吟地說道:“你們伍總蠻了不起的,年紀輕輕就執掌這麽大一個企業,不過也挺辛苦的,這會兒是在談生意吧?”


    “不是,伍總和摩曼銀行的夏行長一起去了樓下南邊的柒杯茶茶樓。”


    夏商周。晏修明覺得自己心髒陡然一個猛跳,仿佛一架突然失控的電梯。臉上的笑容幾乎繃不住,尋了一個理由她便匆匆告辭。


    柒杯茶茶樓外某個隱秘的角落,晏修明悲哀地發現,自己突然成了一隻矜持的獵物,唯有以望遠鏡窺探獵人的動靜。


    而茶樓內,叫做“吹雪”的雅間裏,伍媚和夏商周隔桌而坐。他們背後的壁板上是酣暢的兩句詩“寒燈新茗月同煎,淺甌吹雪試新茶”。桌上的黑漆茶盤上西施壺的壺嘴裏正嫋嫋地吐著白霧。


    伍媚神色淡然地將壺裏的茶湯徑直倒進杯裏,絲毫沒有按照茶道禮儀的流程來品茶的意思。夏商周有些苦澀地勾了勾唇角,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晏夷光笑眯眯地托腮看他表演茶道的時日早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從身後拿出一個舊的紅木箱子,夏商周有些吃力地將箱子捧到桌上,然後掀開了上麵的雲頭鎖片,從裏麵拿出了好些個大小不一的密封盒子,有些是黑烏烏的金屬盒子,有些是透明的玻璃盒子。伍媚一眼便認出玻璃盒子裏麵放的是鐵隕石或者石鐵隕石,因為隕石統共分為石隕石、鐵隕石和石鐵隕石三類,其中石隕石因為有輻射,必須儲藏在特質的鉛盒裏。


    夏商周目光緩緩掃過這些箱子,輕聲道:“這些都是我這些年在世界各地搜集的月球隕石碎片,我曾經說過,即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幫你摘下來。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管你私心裏想不想過這個生日,我隻想兌現自己當年的諾言。”說完,他把這些盒子悉數推到了伍媚的麵前。


    盒子的左下角都貼了標簽,上麵仔細地寫著隕石的名字和搜集地點,比如“白色扁柱狀單晶月球隕石,美國內華達洲”、“月球克裏普岩隕石,墨西哥尤卡坦半島”、“混合岩質月球隕石,俄羅斯西伯利亞”。伍媚看著這些貌不驚人的石頭,神情沉靜,看不出悲喜。


    “夏商周,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當時的月亮》?”不待他答話,伍媚便淡笑著唱起歌來。她的聲音輕忽迷離,叫夏商周無端覺得悲傷,眼睛微微發澀,仿佛有一粒雪花在睫毛上融化。


    一曲終了,伍媚低頭抿了一口茶水,看住夏商周輪廓清寂的眼睛,輕聲道:“有些月亮隻適合留在當時,至於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歪頭看一眼窗外,夕陽如同一隻巨大的紅氣球,被拴在某棵法國梧桐的枝椏頂端,“我已經有太陽了,日月同輝這種事,恕我無福消受。”說完她便起身,拿起手袋離開了。


    她的太陽,是沈陸嘉嗎?夏商周眼中是她曼妙的背影,耳畔是她動聽的足音,慘然一笑。


    晏修明目送著伍媚走出茶樓,又走進鼎言通體藍色玻璃幕牆的大樓,隻覺得心中的不安逐漸加深。隨著暮色的加深,還起了風,冷得人生魂幾乎要出竅。


    自斟自酌地喝完了所有的茶水,夏商周麵無表情地提著箱子結賬走人。


    “夏商周——”


    夏商周恍惚聽見人喊他,有些疑惑地駐足回頭,他看見一個苗條的人影向他走來。


    “夷光——”他下意識地喃喃出聲,一顆急速跳動的心髒將胸口頂撞得生疼。


    晏修明的眼神一下子變成了黃蜂的尾刺,她眼睫微垂,再抬起時已經帶上了不加掩飾的挑釁:“夏商周,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晏夷光。”


    夏商周看著她揚起來的尖尖的下巴,自嘲一笑:“抱歉。”說罷便欲離開。


    晏修明卻敏捷地攔在他身前,笑得意味深長:“現在的晏夷光和晏修明,你應該永遠不會認錯了。”


    “你什麽意思?”夏商周敏感地皺起眉頭,盯住她小而白的臉孔。


    將被風吹亂的頭發夾在耳後,晏修明依舊微笑:“難道不是嗎?伍媚和我如今可沒有幾分相像。”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夏商周收回視線,淡然答道。


    “夏商周,你想不想見你的兒子?”晏修明忽然笑得如同一尊坐蓮的觀音那樣悲憫。有流浪貓從她身後的的灌木叢裏弓腰急躥過馬路,在車流中□□西衝,因為瘦,整條脊梁一格一格突出來,紮眼極了。


    夏商周卻連打兩個寒噤,身體裏的血流仿佛退潮一般急速湧下腳底,渾身失血一般隱隱發涼。他費力地蠕動嘴唇,“你說什麽?”


    “六年前,我給你生了一個兒子。”晏修明一字一頓。


    “不——”夏商周痛苦地出聲,像一隻負傷的獸。手中的箱子猝然落地,有玻璃盒子碎了,鐵鏽紅的隕石摔在地上,像鮮血淋漓的一顆心。


    “伍媚就是晏夷光,對不對?”晏修明按捺住心底的恐懼,努力裝出篤定的口吻一步步逼進夏商周,現在他才是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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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商周盯住她的小腹,仿佛不敢相信那裏居住過一個有他骨血的孩子,那樣細瘦的腰肢。


    “告訴我,伍媚就是晏夷光。” 道旁樹木枯枝的黑影映在晏修明的麵孔上,仿佛原始部落裏詭譎的圖騰。


    “是——”夏商周痛楚地發聲。


    “那孩子被京津一戶叫唐在延的中學老師收養。”


    風將她的長發和圍巾吹絞在一起,夏商周覺得那是一根黑色的繩索,已經套上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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