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明,我看你從沈家回來之後就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你陸阿姨和你說什麽了?”晏家的飯桌上,晏經緯搛了一筷子魚肉,一麵慢條斯理地剔著魚刺,一麵問女兒。


    “沒有,可能這一陣子忙著排《胡桃夾子》,有些累了。”晏修明朝父親勉強一笑,繼續低頭喝她的一小碗蔬菜濃湯。


    晏經緯看著女兒麵前白瓷小碗裏沒多少油花的清湯,有些埋怨地看向馮青萍:“你幹嘛老不許孩子吃飯,光喝湯,練舞的時候暈過去怎麽辦?”


    馮青萍不悅地放下筷子,嗬斥道:“你知道什麽?她是跳芭蕾舞的,不是玩相撲的!吃多了以後你叫她還怎麽跳出輕盈的感覺?沒準兒男舞伴托舉都舉不動她了。”


    似乎觸及到了自己的傷心事,馮青萍又恨聲道:“一米六八,九十四斤算什麽?想當年我跳舞的時候,才八十八斤。要不是我生了她們姐妹兩後恢複得不好,現在京津芭蕾舞團的副團長哪裏輪得到周海燕那個騷蹄子!”


    姐姐…晏修明幾乎將臉都要埋進小碗裏,熱氣撲在她的臉上,濕濕的。伍媚到底是不是晏夷光?如果是,一個人可能會變得完全像另外一個人嗎?如果不是,為什麽她會帶給自己那麽強烈的不安?


    “年底和波士頓芭蕾舞團的合同就要到期,我不想續簽了。”放下碗的時候,晏修明輕聲開了口。


    馮青萍正在吃一塊脆骨,隻聽喀喇一聲脆響,她吐出骨頭,瞪住女兒:“你腦子被驢踢了還是被門夾了?好不容易拿到首席的位置,你卻要放棄?我已經給你規劃好了,再在波士頓跳兩年。這兩年裏正好和沈陸嘉處處看,爭取訂婚。他爺爺雖然去了,但是外公家不是還得勢嘛,隻要你們倆的事定下來,到時候他們家自然會出力,幫你謀個好位置,比如在舞蹈學院教書,或者安排你進舞團做幕後。二十八歲結婚生小孩,剛剛好。”


    “媽!夠了!我是個人,不是一台設定程序就運轉的機器,我已經二十六歲了,不想再被你安排和操控著過一輩子了。”晏修明起了身,有些失態地朝母親叫起來。


    “操控?晏經緯,你看看你養的好女兒,竟然說我操控她?!”馮青萍氣急敗壞:“這些年如果不是我每一件事都替你細細安排布置,你以為你能被捧到什麽勞什子的芭蕾公主的位置上?你頂多就是大學畢業後被你爸安排進個小機關,做個小文員,一個月領三千塊死工資,默默無聞到老死!你如果有夷光那樣聰明的腦子,你就可以不跳舞,可是現在,你說說看,你除了跳舞,你還能幹什麽?!”


    “你現在再這樣惦記晏夷光,可惜她也承不了你的情。”晏修明又恢複了原先的模樣,她用濕巾擦了嘴,“你和鼎言簽的那個合約,幫我推掉,違約金我自己承擔。”說完晏修明端莊地上了樓,進了自己的臥室,又砰地關上了門。


    而伍媚此刻正坐在鼎言大廈的頂層視野最開闊的辦公室內,愜意地喝著現磨藍山咖啡。她的身份如今是鼎言傳媒有限公司的總經理。鼎言取自一言九鼎之意,主要業務分為兩塊,一塊是圖書發行、報刊雜誌和廣告代理,另一塊則是影視投資製作、節目(活動)策劃製作以及藝人經紀。


    她之所以答應沈陸嘉的建議,來接手這個爛攤子,一方麵是為了優渥的薪資,另外一方麵,自然有她自己的打算。


    因為高層變動的厲害,她又算是空降兵,此時擁有自己的人馬就十分重要了。於是擁有倫敦商學院背景的蘇浙自然而然被她惦記上了。


    在威脅利誘雙管齊下之後,無業遊民當慣了的蘇浙這才委委屈屈地給自己安上了名叫“運營總監”的轡頭。不過他發現這個工作的福利還是很不錯的,鼎言下麵那麽多藝人,尤其是那些男模特,每次在他們緊實的胸肌上揩油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多巴胺急速分泌。唯一討厭的是那些女藝人,總是像要冬眠的蛇一樣,軟綿綿地蹭挨著他。難怪古人有雲:“揩油者恒被揩之”。誠不欺吾!


    “伍媚,晏修明的經紀人剛才打電話來說,她決定退出的那部叫《舞!舞!舞!》的電影的客串。”蘇浙連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了伍媚的專屬辦公室。然後大大咧咧地攤坐在沙發上。


    伍媚眉頭微微一皺,她模模糊糊猜到了晏修明的心思,她一直都是謹慎的,正所謂站的越高,摔的越慘,所以暫時選擇降低曝光量,以防萬一。


    “把電話號碼給我。”


    蘇浙很快報出了一串號碼。


    正在客廳裏看電視的馮青萍很快接通了電話。


    “哪位?”


    馮青萍大概在嗑葵花籽,因為伍媚聽見電話那頭時不時冒出嗑開外殼的哢噠聲。


    “馮女士。我是鼎言的總經理伍媚。”伍媚背朝著蘇浙,自報家門。


    馮青萍急忙抓過遙控器,按低了音量道:“伍經理,您好您好。”


    “關於晏小姐單方麵要求解除合約的事情,我想親自和她談談,可以嗎?”


    “哎,您是為了這事啊。美國的芭蕾舞團不像國內,都是一年一簽的,修明現在是波士頓的首席,但年尾的時候還是要考核的,這丫頭又好強,凡事要求盡善盡美,大概是怕精力不濟,這才想推了你們家的電影吧。”馮青萍一邊說著一邊向樓上女兒的臥室走去。


    “我理解的。麻煩您請修明小姐接電話,您告訴她我叫伍媚。”


    馮青萍叩著門,揚聲道:“修明,鼎言的總經理伍媚小姐要和你講電話!”


    原本躺在床上的晏修明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這才幾天,伍媚怎麽又變成了鼎言的總經理?她得有多大的神通!《郎色》特邀攝影師、沈陸嘉的女友、晟時的公關總監……似乎從她們見麵之初,她的身份就在變換個不停,那個隱秘的擔憂一下子加劇了。她一點都不希望沒有多久,伍媚又會多出一個新身份,一個和她血脈相連的身份。


    門很快開了,晏修明木著一張臉從馮青萍手裏接過手機,背對著母親說道:“伍小姐。我是晏修明。”


    “冒昧打擾了,修明小姐。關於退出《舞!舞!舞!》這部電影,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我個人非常看好你,另外,關於劇本中那個芭蕾舞者的角色我覺得非你莫屬。”


    晏修明似乎有些不大習慣於伍媚這種在商言商的口氣,她輕聲說了一句:“還沒有恭喜伍總監高升。”


    伍媚輕笑:“商業社會裏,東家不做做西家,誰給的價錢高自然就做誰家咯。”


    這樣的貪錢,哪裏會是清高的晏夷光,談錢都會影響靈魂高貴的晏夷光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修明小姐,關於《舞!舞!舞!》的前期宣傳我們已經砸進去不少預算,連海報都已經下了印廠,違約金是小事,但是臨時換角這種事,實在棘手。您若是不肯答應,我隻有上門死纏爛打了。”伍媚語氣很無奈。


    晏修明卻是悚然一驚,不,絕對不能讓她登堂入室。


    “伍小姐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再推脫就像拿喬了。這樣吧,我盡量安排好時間,如果有什麽困難,麻煩伍總幫著周轉一下。”


    “大恩不言謝,修明小姐的情義我記住了。相信我們一定會合作愉快的。”


    晏修明微微地笑了笑。


    合作愉快,誰知道呢?這世上,命運才是一切人間戲劇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設計師。


    掛了電話,馮青萍趕緊迎上來,急急道:“怎麽說怎麽說?”


    “我答應了。”


    “有沒有多要點片酬?”


    晏修明卻答非所問:“媽,你說一個人可能變得像另外一個人嗎?”


    “什麽變來變去的,你以為是變形金剛啊。”馮青萍一看女兒那老神在在的樣子,就知道她鐵定沒多要片酬。嘟噥了兩聲就準備下樓,卻被女兒扯住了胳膊,“媽,我的意思是說,好比一個原來沉默內向的人會變得精明強悍嗎?”


    “扯淡。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生成皮毛養成骨,哪裏可能變得這麽厲害。”馮青萍沒好氣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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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下班回來的晏經緯上樓時恰好聽見了母女兩的對話,也接茬道:“修明,你那是‘左’/傾了,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中國搞建設還分幾步走,別說人的性格了,過了性格養成期,那就基本穩定下來了。”


    晏修明輕聲“嗯”了一聲,又向馮青萍說道:“鼎言那邊說會統一安排助理,我反正戲份不多,拍戲的那幾天,您就不要跟著我忙前忙後了,怪辛苦的。”


    她話還沒說完,馮青萍擺手道:“不成,你這丫頭在待人接物上簡直就是白紙一張,外麵配的助理哪裏有自己的親媽貼心。”


    晏經緯也跟著勸道:“修明,你媽說的在理。這做父母的,為子女忙得樂嗬。”


    除了強顏歡笑,晏修明不知道自己該做何表情。她模模糊糊地覺得,原來像她一直奉行的做人十分涵養功夫也是有壞處的,那就是別人總會輕易地截斷你的話鋒,擺出一副“我更高明”“聽我的沒錯”的嘴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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