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媚下到半山腰,看見一輛奧迪a6,車牌號還比較小。她心知十有八九是高升宣傳部部長的晏經緯的車。記住了車牌號,她麵無表情地繼續往山下走。


    取了車,伍媚將車窗打開,風馳電掣地往回開。夜風帶著露水的涼意拂進車裏,露在外麵的肌膚幾乎有種潮濕的感覺。


    明陽山逐漸被她拋在身後。為了抄近路,伍媚的車又駛上了距離明陽山不到20公裏的龍宸山的盤上公路。此時已是深夜,道路空闊無人,飆車帶來的快感才稍微平息了她見到晏經緯時所帶來的憋悶。


    她正開得起勁,卻見半山腰上一輛黑色轎車直衝而下,利落地一個打拐就超到她的前麵。伍媚心中不忿,一踩油門,直追上去。


    夏商周從左後視鏡裏看見一輛有些眼熟的紅色的suv正似乎要超他的車,愣神的空隙裏那輛車已經和他並行。


    伍媚正想囂張地比個中指,然而望見夏商周蒼白的側臉的那一瞬,她下意識地踩下了刹車。


    夏商周看見伍媚,也猛地踩下了刹車。


    隨著接連響起的車輪在路麵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兩輛車像兩隻死螃蟹,並排擱淺在了路中央。


    兩個人的車窗都大開著,夜風鼓進車內時會發出尖銳的鳴哨聲。


    夏商周咽了咽唾液,“好巧,又遇見你。”


    伍媚想,一定是先前的香檳才讓晏夷光有一霎的詐屍,紅唇微揚,她又是那個油鹽不進的“伍媚”了。


    “夏總這麽晚了還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比不得伍老師夙興夜寐,教書育人來得辛苦。”


    伍媚低低一笑,“嗬,夏總這話可叫我無地自容,我不過是剛從陽明山上看流星雨回頭罷了。”


    夏商周的心像半路失控的電梯,猛地一個停頓。八年前的一個夏夜,當夷光把那個他想買了很久的德國蔡司勝利女神迷你望遠鏡拿給他時,他曾經發誓,隻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為她實現。那個時候,夷光隻是笑眯眯地指著月亮,問他:“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給我摘?”盡管這是一個笑言,但是這些年他卻一直在全球高價收集月球隕石碎片。可惜,夷光已經看不見了。然而為什麽,為什麽每次遇見伍媚,都會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夷光?


    收回思緒,夏商周告訴自己伍媚不是夷光,淺笑道:“噢,巧的很,我也是剛從龍宸山觀星回頭。可惜今晚不是朔月,不然大概更宜觀星。”


    伍媚有些險惡地一笑,“反正我不喜歡天龍座。朔月不朔月的,我倒無所謂。”


    夏商周眉毛微微上挑,“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我的英文名字叫medea吧。”伍媚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朝夏商周擺擺手,她發動汽車,消失在了夜色裏。


    夏商周卻忍不住皺眉凝望著她汽車消失的方向。


    美狄亞,那個希臘傳說中酷烈的魔女。她的丈夫伊阿宋在她的幫助下取得了金羊毛,成了蓋世英雄,而天龍座的原身便是看守金羊毛的毒龍。或許當初美狄亞選擇不幫伊阿宋盜取金羊毛,便不會有後麵的悲劇了吧。為了伊阿宋,她背叛了自己的父親,殺死了自己的弟弟,逃離了自己的祖國。可是最後這個男人卻準備另娶柯林斯公主——一片癡心付水流後她先是用毒衣毒殺丈夫的新歡,繼而殺死自己的兩個親生孩兒,最後乘太陽神的華車一去不歸,留下一無所有的伊阿宋……這樣的慘烈,讓夏商周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沈宅內。沈陸嘉送晏經緯父女離開後,被母親陸若薷差人叫進了房。


    房間裏隻開了一盞月白色的落地燈,陸若薷坐在輪椅上,半張臉在燈下,是潤澤的青白色,半張臉在燈外,是暗沉的灰青色,仿佛帶著一張詭異的麵具。她身後的博山香爐裏,蘇合香正徐徐噴吐著煙氣。


    沈陸嘉垂手站立在母親的輪椅之前,默然不語。


    陸若薷右手撫摸著左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開了口,“你爺爺年紀大了,身體眼見著是一天不如一天。我是個半廢人,也幫不了你什麽,你外公雖然還在位,但是老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也不想求娘家什麽。”


    沈陸嘉安靜地聽著,但是心頭卻破天荒地泛起一股煩躁之意,蘇合香的香煙像一張網,緩慢卻穩妥地將他縛住。


    陸若薷話鋒一轉:“晏修明倒不像現在社會上那些個做張做致、喬模喬樣的丫頭,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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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陸嘉心頭的煩惡更甚,他陡然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隻小蟲,而樹脂就要將他一點一點地吞噬,直到無法動彈。“母親,我現在還不想考慮個人的事情。”


    這個兒子一直是乖覺懂事的,這樣明目張膽地違逆她的意誌還是第一次,陸若薷登時大怒:“你以為我會看得上晏修明那個媽,你以為我想和那種貨色結親?真是笑話,沈家是什麽身份?陸家又是什麽身份!要不是你那位好父親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子,沈家也不會失勢成現在這樣!區區一個市宣傳部長,還未必能隨隨便便進我們家的門!”


    “母親。”沈陸嘉語氣痛楚:“現在是晟時的上升期,我隻是不想被兒女私情絆住手腳而已。”


    陸若薷這才放緩了口氣,她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我早就告訴過你,永遠不要相信女人,更不要陷入愛情。在感情裏,不是你的真心被別人的負心所傷,就是你的負心傷了別人的真心。人心莫測,你自以為的真愛,在別人那裏,或許隻是一盤葷菜。枕邊人合上眼眸,在那個由她自由主宰的精神世界裏,你就這麽有把握自己還是她的愛麽?你隻要把晏修明當做一件物什就可以了,每個月送她兩件珠寶四束玫瑰幾套好衣裳,管保她死心塌地,誰叫你去真愛上她?”


    沈陸嘉不覺蹙眉,“母親,既然不喜歡她,又何必耽誤人家。”


    “喜歡?”陸若薷玩味一般地重複了一遍,死死盯住兒子,一字一頓道:“你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有喜歡的人了?”


    煙霧裏依稀有一雙涼浸浸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睇著他,沈陸嘉睫毛微垂,“沒有。”


    “沒有最好,我也不想為了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女人壞了我們母子間的和氣。我累了,其餘話不用再說了,明天你就抽空和晏修明吃個飯,記住,其他不要緊,但是千萬不要碰她,萬一粘上了,那就成狗皮膏藥了。”陸若薷不忘指點兒子。


    沈陸嘉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裏,半晌,他才鄭重開了腔,“母親,這種事我做不來。”


    “你說什麽?”陸若薷陰沉沉地問道,未等兒子答話,她一把抽出身側霽紅大花瓶裏插著的雞毛撣子就劈頭蓋臉向沈陸嘉身上招呼過去。


    沈陸嘉不躲不讓,任由雞毛撣子抽在身上。


    陸若薷雖然坐在輪椅上,但是上臂可以說使足了力氣,一時間臥室內劈啪響個不停,好幾根黃褐色的雞毛都飄落下來。


    “我這些年過得是什麽日子,不人不鬼,我還不是為了你!你爸爸是個混蛋,把我變成了一個笑話,連你那個貨腰娘的二嬸也敢挖苦我!”陸若薷狀若瘋癲,她一把扔開雞毛撣子,將空蕩蕩的褲管粗暴地卷上去,“看看我的腿!我這樣苟延殘喘,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你現在翅膀拐硬了,就不聽話了?”


    那哪裏能叫人腿,隻是一段恐怖的肉樁,肉樁盡頭因為安裝假肢的緣故,還有一些青青紫紫的痕跡,看上去猙獰而惡心。沈陸嘉不忍卒看,別開了眼睛。


    陸若薷古怪地一笑,“嫌惡心嗎?你摸摸看,這肉跟死的一樣,軟的、重的……”她一麵說,一麵當真去拽兒子的手往殘餘的斷腿上貼。


    沈陸嘉眼睛都紅了,他撲通一下跪下來,低垂的頭是一個絕望的弧度,“母親,兒子求您別這樣了,兒子求您了……”


    陸若薷奇跡般地安靜下來,審慎地看了一會兒跪著的兒子,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張便簽紙,“這上麵是晏修明的手機號碼。”


    沈陸嘉沉默地接過來,起了身。


    “您早點休息。”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這間陰暗的常年飄著各種古怪香煙的臥室。


    門外張媽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沈陸嘉,“太太心裏頭也苦,你別怨她。”她是陸若薷嫁進門時從陸家帶來的傭人,自然對她格外上心些。


    “我明白的。”沈陸嘉疲憊地一笑,“我回房了。”


    沈陸嘉的臥室在三樓最南首。素來愛潔的他並沒有急著洗澡,而是坐在卷著雲頭的花梨床上,呆呆地看著張媽先前幫他拿上來的那瓶白雪香檳和兩隻笛形香檳杯。他的手撐在床上,仿佛不這樣就支撐不住身體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陸嘉才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冰涼的黃藤席子印出了一道道痕跡。他有些恍惚地看了一會兒掌上的印痕,這才將手裏的笛形杯和床頭櫃上那隻空空如也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


    “幹杯。”低低地說了一聲,沈陸嘉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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