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冰被一股大力猛的牽向一邊之時,在他眼角的餘光中,飄擺著一塊白色的裙裾。


    裹挾之下,韓冰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差點壓塌了一旁的篝火。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才免於在狼牙棒下喪命的危險。而雪姬和柯白,便沒有這麽好運了。重掃之下,他們的身體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跌落在地上,又滾了好遠。


    韓冰在臉上摸了下,滿手的鮮紅。不過那血,卻不是自己的。


    “死鬼老頭兒!你傻啊!幹嘛隻救大爺我?!”韓冰在地上衝紅袍老人恨恨的咆哮道。


    老人悻悻的收回剛才救韓冰的手,臉上皆是毫不關己的悠然:“喲,為何不能救你?”


    “廢話!大爺我賤命一條,有屁的用值得你救?!要救就救他們那對傻子啊!!!”韓冰的嗓子都快喊啞了。


    老人並沒有馬上接茬。此時,手中的羊腿早已啃完,老人便把骨頭順手丟在一旁。他裹了裹身上赤紅色的袍子,找了處折斷的木樁靠在上麵,淡淡的說道:“剛才那一刻,老夫隻能救一個。若是不救你,你說老夫是救那女子呢?還是去救那癡人呢?”


    “當然是…”韓冰大張著嘴,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人說造化弄人。有些時候,不是你想救,就能救得起。這是他們命中的劫,能不能挺過去…隻有天曉得吧。”老人說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而此刻,薩格武卻已經完全喪失了神智。在他的眼中,隻能努力地分辨出眼前的幾個恍惚的人影。而其中,有一個白衣的身影不知怎地讓他沒來由的憤怒。在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正是那個白色的身影曾經欺騙過他,背叛過他。如果說,這個世界需要他親手毀滅的話,那麽那個身影便將會是第一個。


    他的身形像猛虎一樣竄起,閃電般的撲到雪姬和柯白身旁,又將手中的狼牙棒雷霆般狠狠砸下!


    耳廓中隻聽轟隆一聲,原本就不算堅實的地麵,竟被轟出了丈許的大坑!


    再一次的,雪姬用自己的後背擋下了這瘋狂的一擊。


    她的雙手牢牢抓在柯白的肩膀,將癡傻一般的柯白牢牢護在胸前,卻用自己的後背,活生生的擋下薩格武的一擊,又一擊。


    鮮血早已布滿她的後背,將她原本素白的裙裾染得通紅。可她卻仍舊牢牢摟著柯白,雙眸緊緊盯著他。她生怕下一刻,在她的眼前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要!不要!不要再打了!”猛然間,柯白居然掙脫了雪姬的懷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此刻,他憔悴的臉上居然顯出一絲驚慌,他不知道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不明白眼前的女子為何舍了命的救自己。可他卻深深感覺到了害怕,那種害怕像是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牢牢的壓在心頭。這種恐懼終於蔓延到了極致,將他心中最後的防線徹底撕得粉碎。


    “求你!求你!不要再打了!!!”他嘶啞的呼喊著,將自己的頭一下一下磕在冰冷的地麵,直到血流如注。但他仍舊在磕著,他已經完全忘卻了曾經,忘卻了自己,忘卻了尊嚴,可他卻在乞求,乞求憐憫,乞求上蒼,乞求命運,乞求這世上的所有。他乞求放過自己,讓他安安心心的去做他自己的夢。在那個永不醒來的夢中,時光並不會流動,他不用思考,不用回憶,不用擔驚受怕。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地去分辨那一張臉,那張似曾相識的臉。


    “不要再打了啊!!!”最後,他居然像個孩子一樣嚎哭出聲,伏在地上,將頭埋進懷裏,久久不肯起來。


    他的哀求,雪姬聽到了,韓冰聽到了,紅袍老人也聽到了。隻可惜,薩格武卻聽不到。


    當薩格武的狼牙棒再一次舉起的時候,雪姬卻跪身艱難的再一次爬到柯白的麵前,用蒼白的手輕輕托起柯白的臉:


    “曼郎…不要再求了…沒有用的…我們十幾年前的時候…不是就求過了麽…?”


    柯白緩緩抬起頭,在他淚眼朦朧的視界裏,是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在某個瞬間裏,那張臉,似曾相識。


    “快閃開!!!”


    一旁,傳來韓冰瘋狂的呐喊。


    可雪姬,終究是沒有力氣再躲開了。


    帶著鮮血的狼牙棒再一次重重的轟在雪姬的後背,韓冰甚至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一根又一根。鮮血四濺在草綠上,將青綠的長草染成刺眼的殷紅。隨著那四濺的鮮血,流逝的是雪姬最後的安慰,破滅的是她最後的希望。


    “曼郎…你想起來了麽?”雪姬顫抖著雙唇,溫柔的輕聲問道。


    “王八蛋!王八蛋!!!”一旁,傳來韓冰發狂似的怒吼。


    “你他媽到底要傻到啥時候!”此時,他已顧不得躲藏,用盡最大的力氣嘶喊道:“你知道這些年,她是咋過來的嗎?!她為了找你,廢掉了自己的絕世武功,淪為一個普通人;她為了找你,在龍丘城遭人淩辱,讓人做猴耍,當奴婢!她為了找你,才被人掠劫到這荒無人煙的涼州草原;她為了找你,不惜刺殺蠻王,以弱女子之身引殺身之禍,甚至不惜淪為他人工具,褻玩之寵!!!”


    “她他媽到底為了啥?!她不惜背井離鄉,流浪整個天下,就為了找你,這他媽到底又為了啥?!”


    “因為她知道,有你的地方,就!有!家!!!”


    “為了你,她可以浪跡海角天涯!為了你個傻東西,她可以得罪整個天下!!”


    忽然間,隨著韓冰最後幾聲嘶喝,柯白似乎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一絲焦點。他停止了哀求,停止了哭泣。他抬起頭,愣愣的打量著眼前那張熟悉的臉,那彎彎的睫毛,那熟悉的雙眼。在那個瞬間,他忽然想到了夢中的那個女子,在那個夢的最後,女子轉回身,朝他微笑。原來,她竟一刻也未曾離去,離去的,卻隻是他自己。


    “你想起來什麽…了麽…”雪姬蒼白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難以抑製的激動。她的聲音在顫抖,她冰涼的雙手仿佛要就要捧不住柯白憔悴的臉。她的眼角忽然流下幾滴晶瑩的淚光,臉上卻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那個微笑,隻有人在此生最幸福的時刻,才能夠擁有。


    “曼郎,你記得麽?”雪姬此刻半跪在地上,風抬起她飄揚的長發。


    “我們當年分別的時候,雪兒答應你,要穿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來見你。”


    說著,她用手捋去額邊的發絲,緩緩的挺直了自己的上身。


    雪姬的身後早已被捶的稀爛,血肉模糊。可她的前襟,卻找不到一絲血汙,哪怕是指頭大的一點點。


    從柯白的角度看過去,她的長裙之上,繡著一朵淡淡白玉蘭,襯在素白的裙上,幹幹淨淨,鉛華不染。


    “雪兒今天…漂亮麽?”


    說著,她明媚的笑了。


    將整個天下傾遍。


    柯白張嘴,想說些什麽,可他終究沒能說出來。因為,鋼鐵的重錘再一次狠狠錘在雪姬的後心。這是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狂噴而出的鮮血漫天飛灑,似是風暴中肆意凋零的花瓣。沒有人懂得,羅刹人漫長的一生,追求的卻也許是這樣的曇花一現。在風中怒放,在風中飄散,帶著那點點回憶,帶著那些許稱不上美好的美好,化作塵土,化作塵埃,平平淡淡。


    鮮血帶走的,是剛才還在懷中的溫度,是頃刻間消逝的生命,恍若浮雲,恍若過眼雲煙。往事如夢,當夢醒來的時候,卻不知為何,肝腸寸斷。


    “你今天…很漂亮…”


    望著雪姬轟然倒地的軀幹,柯白輕聲說道。


    在雪姬漸漸冰冷的軀體上,卻始終殘存著一個微笑。


    這麽多年來,她終於發自內心的笑了。那個微笑明媚,幸福,滿滿的嬌柔,滿滿的燦爛。


    對於羅刹女子上千年的壽命來說,永恒並不是她們所追求的。對於她們來說,世上千年的瀟灑,不若生如一場燦爛的夏花。


    “我在這裏陪他,等他,等到他想起來的那一刻。”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也許她自己心裏明白,等到的時刻,即是永別。


    柯白從身上脫下那件青色的衣袍,輕輕蓋在雪姬身上。在最後覆上雪姬臉龐的時候,他的手停了一下,似乎是要把她最後的那個笑容牢牢的記在腦中。之後,他緩緩站起身,靜靜的走過薩格武的麵前,淡淡的說道:


    “你等一下。”


    於是,薩格武便不動了。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他不能動。在他那個瘋狂的紅色世界中,突然卻好像出現了一個人。從那個人身上發出的氣勢,有些讓他…感到害怕。


    對,就是害怕。隻有這個字眼才能描述他此刻的感情。他可以撼天,他可以滅地,他可以親手誅殺薩烏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可他卻覺得,他殺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柯白從不遠處扶起那杆金黃色的長戟。


    猛然之間,在他摸上去的那個刹那,整個夢斷長戟的戟身便猛地爆出一陣金黃色的光澤,仿佛一團不滅的火焰,流淌在長戟的全身。


    不知是哪一陣風,將原來套在長戟之上的“大旗”吹來。原來,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大旗的旗幟,而是一件白色的外衣。


    “在寂花宮的時候,大家其實都是穿白衣的。”


    在柯白披上那件外衣的時候,他如是說道。


    陡然間,風雲變色!


    如果說,剛剛薩格武掀起的隻是一場狂風,那麽此刻從柯白身上散發出的,是山,是海,是驚濤裂岸的滔天巨浪!!!


    一股股猶若實質的氣場撲麵而來,卷起萬丈風暴,而風暴的正中心,白衣男子手持金黃色的長戟,嘯立於天地之間。


    那是殺氣,那是整個雲鼎大陸最磅礴最純粹的殺氣!


    夢醒之時,即為夢斷之日。


    那一刻,他終於想起來了,他是柯白,他是“曼陀羅”,他是幽州羅刹寂花宮的“四聖花”!在幽州,他是唯一一個不使用焏術的“聖花”。不是他不願意,而是這根本不需要!


    薩格武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這是一種時間停滯,空氣粘稠般憋痛的悶感。他咬著牙,在口中嘶吼一聲,拚命掄起右手的狼牙棒朝柯白掃來,卻隻聽噌噌兩聲,那足有數百斤的純紫鋼狼牙棒,竟被閃著金芒的夢斷重戟削為兩段!


    還沒等他回過神,左膀之上竟傳來一陣劇痛,他瞪著血紅的雙眼看去,整條腰粗的臂膀,竟被戟鋒齊齊斬斷!


    “左手。”柯白淡淡的道。


    “右手。”


    於是,薩格武便親眼看到赤熱的鮮血從自己右臂切口處迸射而出,浸滿了大地。


    當薩格武發出一陣震天的慘嚎之時,柯白的口中卻繼續輕輕吐出幾個冰冷的字眼。


    “左腿。”“右腿。”


    “左眼。”“右眼。”


    ……


    這是一場簡單的屠戮,沒有人能夠想得到,剛才還大殺四方的薩格武,頃刻間便化為草地上一些難看的殘肢斷臂。鮮血從薩格武身上的傷口處狂噴而出,迸灑在茫茫草原上。他試圖反抗,可他發現他不能。在無比粘稠猶如實質的殺氣中,他卻感覺到了一種濃濃的悲傷。那種悲傷蔓延在周遭的每一處空氣中,堵在心裏,最終化為一種離傷,一種直到世界盡頭的的絕望。


    當“咽喉”這兩個字眼終於從毫無表情的柯白口中吐出的時候,薩格武突然感覺到一陣輕鬆,一陣解脫。雙眼早已被挖去的他從殘缺不全的嘴中,終於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而這幾個字,也是他此生最後的遺言:


    “你,什麽名字?”


    “柯雪,字公勝。幾十年前,有人叫過本尊…‘夢魘殺君’。”


    不知為何,柯白更改了自己的名。此時,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聽不出半分語氣。隻有他身後衣袍上的幾個大字,看上去還格外的刺眼。


    那幾個大字便是之前在旗幟正麵寫著的鬥大字眼: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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