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徹和飛廉坐在了走廊上,他們背靠著漆黑的舷窗,鳳凰號之外有千萬顆星辰在沉默運轉。


    培育室就在斜對麵,唐墨正在認真地記錄著各種植物的生長情況。


    飛廉語調平淡,就像他一直以來那樣。


    「他們錯過了張曉晨最重要的時期。」飛廉說,「任意非常非常後悔。他們以為張曉晨隻是學說話比較遲,或者因為父母常常不在家,交流太少,所以脾氣不好,也不理人。等到確診自閉症,張曉晨已經快三歲了。」


    任意的丈夫申請調職,帶著張曉晨去訓練,去康復。


    「他也是一個優秀的科學工作者,但是我們必須做出犧牲。」任意對飛廉說,「當時我們國家才剛剛開始摸索到艦艇類人工智慧的關鍵,所以他主動提出了調職,讓我繼續在團隊裏工作。……這是不公平的,他也有他的理想。可是我們沒有辦法……他沒有跟我抱怨過。對了,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父親研究的是人工智慧在心理健康領域的應用。很遺憾,在當時,這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調職申請很快就獲得了批準,所有的研究資料他都封了起來,然後開始在中心的後勤辦公室裏工作。」


    任意沉默片刻,捂住了眼睛。


    「我對不起他……我也對不起曉晨……」她對著錄製音頻與視頻的機器壓抑地抽泣,「你去馬賽,你一定要去馬賽,把所有人安全帶到馬賽。否則我們所有的犧牲都沒有意義。」


    說到這裏,飛廉頓了一下,轉頭問江徹:「很奇怪,無數次回頭看她的影像和聽她的聲音,我都覺得很奇怪。我的儲存信息告訴我,並非所有的犧牲都是有意義的。相反,人類歷史上絕大多數人的犧牲,其實並不指向一個可以解讀的意義。」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並慢慢握在了一起。


    這也不會是人工智慧的動作。


    「可我還是認為,她是對的。」


    在無數次「想死」和「再堅持堅持」的拉鋸之中,任意有一天發現,張曉晨拿著畫筆在紙上畫畫。


    他畫的是星圖。


    而且是前一天晚上任意和丈夫討論過的天狼行星帶的星圖。


    張曉晨畫的星圖非常完美,甚至連任意無意在紙上留下的墨點都畫了下來。


    這一張星圖讓任意夫婦欣喜若狂。他們的孩子甚至學會了除媽媽、爸爸之外的第三個單詞:星星。


    「但他隻會畫星圖。」飛廉低聲說,「這一個希望又被打破了。他隻能複製星圖,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懂。」


    當時的張曉晨已經十四歲了。


    任意發現,張曉晨很喜歡星星。她不知道孩子是否真的能聽懂那些關於宇宙、星辰和起源的科普,但張曉晨唯有在看到屏幕上出現的星辰與軌道,才會出現難得的安靜。


    已經接近一米七的少年會坐在客廳裏,沉默地看著電視上播放的影片,並發出無人可以理解的笑聲。


    他的頭髮被清洗得幹幹淨淨,梳理得整整齊齊,指甲剪得平整,身上的衣著永遠是潔淨的。他很健康,是一個英俊的十四歲少年,卻長久地沉默著,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涉入的宇宙。


    鳳凰號ai飛廉的外貌已經討論了大半年,而任意看著孩子的背影,在那一刻就做出了決定。


    她要讓張曉晨去看真正的星辰。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為,她會直接違反人工智慧的倫理守則。


    任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丈夫。丈夫打開了塵封十年的木箱,再一次找出了自己的研究資料。他研究人工智慧在心理健康領域的應用,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人工智慧與人類情感的互通。


    整個團隊和任意一起撒了個謊。等到最終檢驗鳳凰號ai的那天,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個穿著研究員衣服的十七歲少年。他有著一頭柔軟的黑色頭髮,接近一米七的個子,戴著中規中矩的眼鏡,彬彬有禮,不太圓滑,但所有的邏輯運算和建議都近乎完美。


    他會說很多種語言,會開玩笑,能理解別人的調侃,還能溫柔地詢問團隊的人:我有什麽可以為你做的嗎?


    那是飛廉第一次完整地站立在所有人麵前,他隨後發現,自己的語言係統裏缺失了兩類單詞。


    「媽媽,爸爸;母親,父親。」江徹發現飛廉似乎笑了一下,但表情消失得太快,他看不清楚,「這兩類單詞,我是之後在鳳凰號上跟船員學習而來的。」


    任意沒有給他稱呼自己和丈夫為父母的權利。


    飛廉太像人了,他的細節動作很快被發現。沒有多久,任意和丈夫就離開了中心。


    幾個月後,小行星即將襲擊地球的消息爆發了。鳳凰號立刻被徵選為「大撤退」的先鋒艦,也正因如此,沒有時間撤換飛廉。


    「我第一次站在母親麵前的時候,她告訴我,所有具有人類外形的ai,眼睛都是暗紅色的。這是區分人類和ai的一個標誌。我當時沒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但她站在我麵前哭了。」


    飛廉閉上了眼睛,眉頭輕皺。江徹發現走廊上的燈光略略轉暗了。


    回憶這個片段令飛廉耗費了很多力氣,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並不愉快的事情。


    「我很快明白,如果我的眼睛仍舊是黑色的,那就和張曉晨一樣了。」他輕聲說,「她在我身上寄託了所有張曉晨無法實現的希望,可她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張曉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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