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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仗打了三天,男人們一個都未回來,郭大嫂子日夜守著書香,第四天天亮的時候,她站在木屋前往山下眺望,林木遮蔽,離主戰場太遠,什麽都看不到。


    前兩天山下的響動就聽不到了,隻能聽到積雪鬆濤的聲音,羅四海帶人坐鎮,留守的一小隊人馬巡視香末山並守護營房其餘的人全部出動殲敵,整個營區都空蕩蕩的,隻有極少數的夥夫與馬夫,以及十來名留下來特意保護軍眷的兵士。


    書香從木屋裏出來之後,就看到郭大嫂子快站成了望夫石,她慢慢走過去與她並肩站在一處,向山下看去,什麽都看不到。


    “隻要這一仗打勝了,孩子們都能回來了。燕兄弟說小妞子都會自己洗衣服了……”


    原來是郭大嫂子想孩子們了,難得聽到她輕聲細語。書香輕撫著小腹,感覺著那裏輕輕的胎動,安慰她:“聽說方環大人單獨劃出一片讓軍眷們住,又供應粥食,孩子們有蓮香姐姐跟雁兒姐姐照顧著,應該比留在山上好。”


    當初她們堅持留下來皆是因為不知道這場戰爭的輸贏,但孩子們卻隻能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郭大嫂子轉頭朝她一笑:“小妞子也是時候懂事了,在我身邊都被慣壞了,這次跟著大妞子,回來就是大姑娘了。”說著三催四催要她回房去躺著。


    書香這些日子在床上養胎,都躺的骨頭酸疼,得空就想出來走走,也是心裏焦急,不知道響水城戰況如何。裴東明走的那個晚上什麽都未曾告訴過她,隻是讓她安心養胎,等仗打完了接她回家,不知道如何,這幾日她越等越心焦,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又說不出什麽來。


    第七日上,羅四海興衝衝從山下衝上來報喜,“左老將軍帶著小將軍強攻進了響水城,阿不通戰死,響水城又奪了回來……”說著又小心瞧了書香一眼,欲言又止。


    書香與郭大嫂子光顧著高興,倒未曾注意。


    “這麽說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羅夫人高興之餘渾忘了眼前還有旁人,拉著羅四海的手連連追問。


    羅四海緊握著羅夫人的手連連點頭。


    “看來今年還能回家過年!”郭大嫂子與書香也極為高興,再問老郭頭與裴東明的消息,羅四海卻是一怔,又複笑道:“他們大仗小仗無數,定然無事。前來傳信的兵士隻說響水城攻下來了,傷亡如何卻是不知的。不過這也不難,收拾兩天,等戰場打掃幹淨我們便可回去了。”


    郭大嫂子聽得可以馬上回去,立時要動身前往遙城去接孩子們,但想到答應裴東明要好生照顧書香,一時□-乏術。羅夫人見此掩口而笑,“郭娘子想要去遙城接孩子們就去吧,裴娘子這裏有我呢。”


    當日羅四海便派了兩名兵士陪著郭大嫂子去遙城接孩子們,營地隻留下了羅夫人與書香。


    這三日尤為難熬,不知道是戰事忙還是別的原因,書香一直不曾收到裴東明捎信來,她整日心浮氣躁,幸得有羅夫人日夜陪在身邊寬慰,總算還能硬撐著吃下去幾口飯。


    到了離開香末山的這日,她環顧住了數月的小木屋,始覺留戀。隻是想到響水城中溫馨的家,又滿心興奮。小木屋裏也沒有旁的東西,鋪蓋之類與衣物都打包了,交由兵士提著,她隻披了連存送的那件狐皮大氅,四顧木屋,見桌上放著的夫妻倆共用的那隻木碗,抿嘴一笑,拿著那碗便出了門。


    羅夫人見狀不覺笑出聲來:“你這小丫頭過日子倒節儉,連個木碗也舍不得扔。”


    她是金玉之器用慣了的,今日走時不帶一箸一碗,自然不知書香瞧著這碗便想起夫妻二人在山間這段困苦歲月,胼手胝足,苦也覺甜,這碗正好留著做個紀念。


    羅四海心細,特意讓兵士伐了四根小樹,用繩索編了兩個軟兜,抬了羅夫人與書香下山。這幾日紅日高照,山間寒冷,積雪卻不見消融,一路上兵士行的又慢,等到下了山,已過了大半日功夫。


    連存早接到信兒,今日他們要從香末山回來,滿城尋了一架馬車來,在山下靜候。書香與羅夫人下了山,上了馬車,那車夫先時得了連存囑咐,駕車又平又穩,天色未昏,已到達響水城。


    馬車到得城門口,二人掀簾來瞧這座城池,當日逃命驚惶之態猶在眼前,由不得令人慨歎。但見城牆之上血跡猶新,仿佛整座城池都浸著一股血腥味,書香近些日子本已嘔的少了,見到這情景轉頭便要吐,慌得羅夫人急忙替她拍背,又喊阻了車夫,讓他先停下來。


    進得城去,車夫便道:“軍師有講,先送了羅夫人回城守府,再接了裴娘子去他的住處。”


    書香與連存分開日久,也有些想他,當下連連讚同。


    羅夫人本欲請書香住到城守府去,但想到昨天羅四海背了書香告訴她,裴東明與賀黑子當日攻進城廝殺,左家父子得知他們陷進了阿不通的手裏,當下強攻,折損了好些將士,這才攻下了響水城。但進得城來,卻遍尋不見這二人,也不知道這二人現如今在哪裏。


    連存既然要書香住到他那裏去,定然是因著這件事要慢慢告訴了她才好。當下也不阻止,隻拉了書香的手要她好生保重,這才下車歸家而去。


    書香一個人坐在車裏掀簾去瞧街邊景致,但見房屋空曠,偶爾看到一隊巡邏的軍士,其餘不見人跡,遠在遙城逃難的百姓軍眷還未回來。馬車路過她家巷子口,那邊牆上老大一片血跡,已變作了褐色,瞧著觸目驚心,她隻覺心頭有些不好,卻實不知,當日裴東明拚死血戰,被蠻兵一槍紮傷,背靠著那麵牆,血跡濺透了牆麵,命在旦夕……


    她喊阻了車夫,令車夫轉頭,駛進了小巷子。蓮香家隔壁院門洞開,房屋連頂全被燒的黑黑的,隻留了個土壞院落牆壁,馬車慢慢行駛,路過蓮香家,仿佛還能聽到孩子滿月高朋滿座的熱鬧聲音,但眼前已是殘垣斷壁;再往前便是她親手布置的家,院門同樣洞開,院子裏已不複舊時溫馨。


    那車夫是軍中人,知道這便是她家,便停了車由得她看。


    書香緩緩下車,一步步挪了進去,所有的房屋都留著大火燃燒過的痕跡,門窗房頂易燃的都已變作了灰燼。院子裏還有未化的積雪,她一路走進去,家中所有俱為烏有。


    院子裏還扔著她往日用過的鐵鍬小鏟子,她拿了鐵鍬便在菜園一角看準地方挖了起來,直挖了十來下,鐵鍬終於磕著了,她唇邊浮上一個緩緩的笑,蹲□去拿了小鏟子去挖,終於將下麵的東西挖了出來,赫然便是她當日用過的妝盒。


    直到打開妝盒,看到裏麵放著的東西完好無損,一兩不少,她終於如釋重負。這裏麵裝著的是她家的全部家當,還有燕檀寄存的銀子。當日兩軍交戰,看著情形不好,想到萬一遇上亂兵衝進城中哄搶,她如今是窮家小戶,哪裏禁得起搶,索性將家裏財務全埋進了菜園。


    連存在院裏等了許久,十分躊躇如何向書香開口講裴東明的事,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她披著狐皮大氅,懷裏抱著個沾滿了泥土的盒子笑著回來了。


    “你這丫頭怎的才回來?”


    書香看到連存抱著盒子行禮問安,才道:“義父不知道,這可是我們家的全部家當。相公隻知道打仗,虧得我當日機靈,才將這些全埋進了地下。”


    連存聽到她提裴東明,神情一黯,又強打精神笑道:“你這個財迷,想要銀子回頭義父再給你二十兩?”


    書香睜大眼睛一臉的詫異:“義父你不留著娶義母了?”


    連存被她氣笑,作勢要賞她一個暴栗,小丫頭才知道怕了似的抱著討饒:“義父義父,如今我都快要做孩子他娘了,你怎麽能下手呢?”


    連存心中一酸,偏麵上不能表露分毫,卻不著痕跡的收回手來:“若不是看在小外孫的麵上,我今日定不饒你。”


    “義父你若真想打人,不如就將你女婿叫過來狠捶,他皮糙肉厚,禁得起捶。”


    書香本是試探之語,想問問裴東明可有傷著,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出口,講出來之後見得連存怔了一怔,卻未回答,心中頓時提了起來,一雙眸子隻盯著連存。


    連存在她這樣迫切的目光之下幾乎招架不住,最終笑道:“你這孩子心倒是真狠。隻是你這算盤恐怕要落空了,如今女婿跟著左小將軍前去追北漠遺部,左老將軍準備一舉拿下北漠王庭,恐怕這段日子你是見不到小女婿了。是不是舍不得了?”


    書香被連存打趣的幾乎要不好意思起來,再者,聽得裴東明竟然跟著左遷去追北漠遺部,定然無恙,這一路緊提著的心倒放了下來。


    阿不通當時奪城,蠻兵雖在城內燒殺劫掠一番,一則這裏並無可搶的東西,二則蠻軍進城正合駐紮此地,但軍營卻保存完好。因此連存回城之後,依舊住進了自己舊日住過的小院,左老將軍就住進了左遷住過的院子,將軍府被蠻軍糟蹋的醃臢,裏麵圈了許多年輕姑娘尋歡取樂,左家父子自然不肯再住進去。


    連存這院,自己住在正房,廂房裏已鋪陳好了,又有新買的浴桶,他叫了兵士提了熱水進去,令書香自去沐浴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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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香洗了個熱水澡,又出來陪連存吃了幾口飯,今日被搖晃了一路,孕後身乏,早累的不行,吃完了在院裏走了幾步便回房去睡了。


    連存隻等她歇息了才出了院子,去尋左老將軍。


    左老將軍今年已到知天命的年紀,一把賽霜雪的長須垂了下來,五官比左遷方正,眉目也比左遷威嚴更甚,看到連存這時節過來,道:“可是安頓你閨女歇下了?”


    他比連存年紀大了許多,但二人從來以平輩論交。連存見了他,哪裏還裝得下去,一臉苦笑:“我家這閨女冰雪聰明,我生怕瞞她不住。萬一……萬一東明再找不回來可如何是好?她又正在孕中,又受不得刺激……”


    左老將軍一生戎馬,慣見了這種事情,至如今仍是心有不忍。


    “好好的孩子……可恨曾潛那賊子開城投敵……如今已將那賊子捉住,本帥定然教他千刀萬剮……”


    連存冷笑一聲:“可恨的是曾潛那賊子嗎?可恨的是你那一生忠心的皇帝吧?就為了充實國庫,派了個這樣的祿蠹來……將百姓軍士當作了棄子!你出去瞧瞧,這好好一座城池,如今都成了什麽樣子?多少軍士斃於敵刀之下,多少無辜百姓喪了性命,流離失所?”說到怒火中傷處,憤而拍桌,橫眉怒目。


    左老將軍是見識過他當年脾氣的,知他性烈,雖出身大家子,但不滿官場規則,憤而辭官,四處遊曆,後來若非遇到他,恐怕如今還不知在哪裏。


    他斟了杯熱茶來,拉他坐下,苦笑道:“我也打了一輩子仗了,若論忠心,隻能說我忠於這個國家,乃至國家的百姓,不忍見生靈塗炭。若說忠於皇帝……若不是個忠心的臣子,還能坐在邊疆守護百姓?”


    連存喝了一口熱茶,心頭怒氣被他這話又澆滅了大半,但憤懣仍不得舒解,惟有長歎一聲:“……這件事,委實教人寒透了心腸!我一路跟著小將軍來此,雖不算軍籍,但跟著他在此守了數年,也將自己當作了軍中人物,眼看著這些新兵蛋子如今都變作了驍勇善戰的軍士……在上位者眼中,他們的命不過與螻蟻一般,還比不得銀子重要……”


    左老將軍麵上風霜之色甚濃,仿佛因著他這番話,如今更見蒼老:“左家世代領軍,家人常年分離,隻為了守護一方安寧……如今……”強攻下響水城的那一日,當他踏足這個飽經戰火蹂躪的城池,見到滿城鮮血屍體,隻覺蒼涼無比……


    有些話,因著身在其職,非不敢說,而是不能說。


    就算他金殿血諫,也不能改變帝王的鐵血心腸,也不知身後何人能夠庇護邊城無辜百姓與無數年輕軍士……


    “如果……東明真的戰亡了,找不回來了,我就帶著閨女回老家去過日子……她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小賣人為奴,父母雙亡……這個響水,我是不想再住下去了……“


    連存離開的時候,左老將軍去送他,注視著他的背景,隻覺他仿佛老了十歲,身姿竟已不比年輕時候初遇他那般挺拔……


    作者有話要說:好像不夠肥……下章繼續努力吧……我已經盡力在寫了……不到之處敬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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