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一點點地飄落下來。


    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於簌簌落下,大相國寺的暮鍾傳來,孩童仰頭看著漫天的雪花,發出歡喜的叫聲:“下雪啦,下雪啦。”


    行人加快腳步,歡天喜地地回家去。


    瑞雪兆豐年,明年定然風調雨順,是一個豐收之年。


    明歌坐在窗前,看著雪花飛過陡峭的屋簷,越過清脆悅耳的懸鈴,落在她的窗前,片刻之間融化。


    很快窗前就落了一層白霜。她起身去找了一個白玉瓷碗,放在窗前接著無根雪,等雪化為雪水,好埋在樹下麵,來年好釀酒。


    很快白玉瓷碗就接了一碗白雪,明歌端著一碗白雪,想去埋在樹下,看著高高的塔尖,陡然意識到沒有樹,也沒有來年的青梅,更沒有出嫁的酒。


    她眉眼溢出一絲的痛苦,陡然打翻那一碗的白雪。


    “女冠。”兩名女弟子聽到動靜前來,見一向安靜溫柔的女冠跪坐在地上,素袍鋪散在地上,長發散落,瞧著像是在無聲地難過。


    地板上灑了一碗白雪。


    兩名女弟子看著女冠纖細柔弱的背影,腳步放輕,不敢前去打擾。


    塔中十年,入塔時,她們以為自己一輩子再也無法出去,早晚會為眾生塔奉獻自己的一切,為女冠奉獻一切,然而十年,女冠時常準許她們回家探望,允許她們保留著世俗之情。


    塔中日子清冷孤獨,但是女冠卻不冷,除了在塔中清修,女冠偶爾會帶著她們撿飄到塔中的落葉,帶她們在落葉上作畫,教她們識字,告訴她們書中都不曾記載的有趣習俗,還會每年穀雨帶她們做龍井茶糕……


    女冠溫柔、強大、神秘,對她們從不苛責,甚至願意給她們最大的自由。


    十年了,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女冠如此失態,僅僅是為了一碗打翻的白雪,這些年來,即使帝王時常造訪,時常在塔內發瘋,女冠都沒有失態過。


    兩人對視一眼,輕手輕腳地上前,輕輕地收拾著一地的殘雪,那雪遇到地板便融化了。


    “女冠,要用茶嗎?”


    女冠一日隻食兩餐,多是花果素食,晚間從不用膳,大多是用茶。女冠今日如此失態,是因為見了蕭國公?


    看來以後還是少接拜帖的好,女冠閉塔不見外客都是正確的。


    明歌隻失態了一瞬間,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低聲說道:“去煮茶吧,今日還有訪客。”


    蕭繚去問了十年前就該問的問題,必會給她一個答案,蕭繚不來,秋慕白也會來,十年之期將至,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夜。


    她不知道,自己會迎來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明歌垂眸,眼眸幽暗如古井,無論是何等的答案,都不能改變她的決定。


    *


    蕭國公一路從帝宮趕往眾生塔。


    以前不覺得帝宮到眾生塔的距離有多遠,他以前下朝時,時常會繞路走眾生塔,看一眼高塔,送一封永遠不會回應的拜帖,然後聽著大相國寺的鍾聲,這才回蕭府。


    如今這條路讓他覺得無比的漫長。


    “再快些。”


    “國公爺,已然是最快的速度了,盛京城內不準縱馬,前麵就是眾生塔,很快就到了。”


    蕭繚抱著暖爐,暖著僵硬的手腳,內心惴惴不安,不知道今夜會迎來怎樣的答案,不知道風眠洲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如果活著這十年是如何過的,如果死了,那屍骨在哪裏?


    陛下給了提示,明歌那樣聰明,定然知道答案。


    蕭繚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答案,又會得知怎樣的真相,他隻知道,這個真相會讓朝野震動,九洲都會因此而發生改變。


    馬車飛快地停在眾生塔前,蕭國公看著高高的塔尖,咬牙繼續爬三十三層塔,明歌住這麽高,應該是想阻攔外人來此吧,結果誰能想到,三十三層塔,陛下卻每月都爬的殷勤,還是說陛下有別的通道?


    蕭國公爬的雙腿打顫,終於爬上了三十三層。


    女弟子前來奉茶,低聲說道:“女冠在內室,居士稍等。”


    蕭繚席地坐在蒲團上,手指發顫地端起茶水,喝下一口茶,順了順氣息,然後就見明歌從內室出來,她換下了一身道袍,穿的是一身素淨的襦裙,那襦裙像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上麵的綠色碧蘿都在歲月中淡去了顏色。


    蕭繚看著她取下了發冠,滿頭青絲隻簡單的挽起,像極了當年初見時的模樣。


    “我記得當年在南陽郡見到你時,你好似穿的也是這樣一身碧蘿襦裙,十二年了,時間過的真快。”蕭國公握著茶盞的手微顫。


    明歌淡淡說道:“這是當年的那件,十二年了,衣裳都舊了。”


    那年她和風眠洲一起下大月山,奔赴中洲,今夜她要知曉他的生死,前來送他,便換下了道袍,諸事有始有終。


    蕭繚放下手中的茶盞,低聲說道:“我進宮去見了陛下,陛下帶我去了塵封十年的紫宸殿,殿內雜草叢生,結滿了蜘蛛網,帷幔上都是陳年的血跡,風眠洲不在那裏。”


    明歌垂眸,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問陛下,風眠洲是生是死,陛下沒有回答,他隻說,你知曉他的所在,你去過。”


    明歌陡然抬眼,臉色蒼白如雪,低啞問道:“我去過?”


    她去過?明歌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五指死死抓著桌沿,看向晚蕭繚一步的帝王。


    帝王一身深黑龍袍,麵容冷酷地從升降梯內走出來,見她竟然換下了道袍,鳳眼赤紅地:“十年了,明歌,你終究還是為他換下了道袍,你這些年一直留在盛京,留在朕的身邊,是怕朕殺了他,對嗎?”


    帝王攜雷霆盛怒而至,蕭繚臉色微變,跪到了一邊去。


    明歌抬眼看他,低低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就落下淚來:“你早就殺了他不是嗎?秋慕白,你好狠毒的心。”


    她拿起茶盞砸向秋慕白,雙眼發紅地怒道:“你殺了他,還將我關在……”


    茶盞砸上帝王額頭,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秋慕白伸手摸著額頭的血,鳳眼閃過一絲冷酷瘋狂的暗光,瘋癲笑道:“將你關在何處?你猜出了對嗎?沒錯,朕是故意的,故意將你關在他死的地方,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幽暗陰冷的地宮,就是風眠洲的埋骨之地,朕就要你們天涯咫尺,隔著一牆,天人永隔,永不相機。


    你被鎖鏈鎖著,出不了偏殿,他死了,無法爬過來見你,這是不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情?後來朕還一把火燒了地宮,你永永遠遠都不可能見到他。”


    秋慕白瘋癲笑起來,所以恨他吧,然後親手殺了他,終結他的痛苦。


    蕭繚臉色驟變,不敢置信地看著發瘋的陛下,又看向麵無表情的明歌,心底浮現出一股深切的寒意。


    “陛下,你是瘋了嗎?明歌,你冷靜一下……”蕭繚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攔在了秋慕白的身前。


    眾生塔內,刺骨冰寒。


    明歌站起身來,看著瘋癲大笑的秋慕白,看著攔在他身前的蕭繚,一字一頓冰冷地說道:“你,讓開。”


    她很冷靜,從未像今日這樣冷靜。


    蕭繚臉色發白:“你殺了他,隻會毀了你大月國累世的功德,也毀了風眠洲的苦心。陛下誠然該千刀萬剮,對不起你和風眠洲,但是他是大盛朝的開國帝王,你殺他,換不來風眠洲活,卻能換來九洲動蕩,明歌,你要做那個千古罪人嗎?


    你就沒有想過來生嗎?”


    “來生?”明歌低低地笑,雙眼刺痛,看著蕭繚,淚如雨下,“這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局,蕭繚,你什麽時候相信這些了?


    因為我們祖上信奉因果輪回,信奉一生積德行善,累世功德積攢,就能去傳說之境,所以這些年來我們龜縮在深山野林裏,不敢沾惹半點因果,即使明知道他是要覆滅大夏的人,依舊沒有殺他,反而助他,可換來了什麽?


    我大月國的長老們殺不了他嗎?風眠洲殺不了他嗎?奪不了這九洲天下嗎?為何心善的人都是這樣淒慘的下場?我不要什麽功德行善,來世福報,我要公道!”


    明歌眼眸通紅,眼底閃過通天的殺意,身形如鬼魅般繞過蕭繚,五指掐住了秋慕白的脖子,指甲閃過幽幽的毒光。


    秋慕白被掐住咽喉,絲毫不懼,大掌攫住她的腰肢,瘋癲笑道:“那你就殺了朕,這樣,風眠洲身上的血就會流幹流盡,朕死在你手裏,你說,若是有來生,我們會不會還會相遇到?你要還我多少世,才能還清?”


    秋慕白雙眼猩紅道:“我的明歌,你說人若是有來世,你忘卻了所有的前塵往事,會不會愛上我,忘記風眠洲?他不過是陪伴你兩年的過客,而我卻是陪伴你十二年,死在你手上的人,你說,你我的情分會不會比他更深?


    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情了。”


    忘記前塵往事啊,即使是前世的愛人,也會因為緣淺而擦身而過,卻因為因果而愛上別人,那可真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情。


    明歌指尖發抖,眉眼戾氣橫生:“我殺了你,就會讓師父將我封印於道門,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沒有以後,也沒有來世。


    蕭繚死死地抱住她的手,哽咽道:“你就不想去見風眠洲最後一麵嗎?即使是屍骨?你去問問他。”


    問問他?明歌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她鬆開手,看著高高在上的帝王頭疾發作,跌坐在地,瘋了一般地捶著自己的腦袋,神情若狂,痛苦萬分。


    蕭繚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腕,說道:“明歌,我帶你去找風眠洲。我們去皇陵地宮。”


    明歌冷冷說道:“蕭繚,你攔我,我連你一起殺。”


    蕭繚心跳加速,攔在秋慕白身前,淒聲叫道:“那你就先殺了我,等我死後見到了風眠洲,也有臉麵見他,告訴他,我已然盡力,若是你要我眼睜睜地看著陛下死,九洲亂,大月國和風眠洲的心血毀於一旦,我做不到。


    明歌,我知道你心裏恨,我知道親人生離,愛人死別的痛苦,若是殺了我,殺了他能讓你好受,能讓你愛的人重新活過來,能讓你回到無憂無慮的大月國,能找回當年明媚肆意的明歌,那你就動手吧,殺了我,殺了秋慕白。


    可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然這十年,你能殺陛下無數次。”


    明歌低低笑出聲來,她身形踉蹌地後退了一步,看到了外麵深濃的夜色,今夜無月,無星,星月都被重重的烏雲遮蔽,是啊,這十年,秋慕白對她愛而不得,她若是想動手,能殺他無數次,可是她沒有動手,所以她最恨的永遠是自己。


    她恨,那恨意一日日地堆積,將她一點點地毀掉,將她撕裂,消融著她的道業,她已經做不了道門的夢山道人,也做不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大月國小國主了。


    她恨她自己,也恨這可笑的天道不公,所以她一直在等十年之期,等和風眠洲相逢的那一日。黃泉路上,那麽淒冷,不知道他有沒有在等她,不知道黃泉路上是否開滿了彼岸花。


    明歌看向蕭繚,自嘲地笑道:“不殺他,等我死後,遇到風眠洲,他問我,為何不為他報仇,為何如此軟弱,那我該如何回答?”


    蕭繚見她眼底的戾氣消散了一些,心中大喜,顫聲說道:“不會的,風眠洲那樣愛你,他從來不忍心責備你,他隻會欣喜和你的重逢。”


    “蕭郎君說的沒錯,郎君定然不會責怪娘子的。”一道灰色的影子出現在眾生塔上,那人從黑暗中露出麵容,赫然就是消失了十年的風家護衛,風眠洲的心腹風三。


    風三跪在地上,沙啞開口:“風三見過娘子。”


    明歌瞳孔一縮,眼圈發紅:“風三,你還活著?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


    風三露出一絲淒苦的笑容:“屬下苟活於世,這十年一直守在眾生塔,守著郎君的遺願,守著娘子。”


    十年了,他守在這裏,守著這座塔,守著郎君最心愛的娘子,若是郎君還在世,定然會心疼的吧。


    風三低啞說道:“關於郎君的事情,娘子有什麽想問的,風三悉數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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