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梁市節前安全大清查,每年都是從福村這周邊開始的,福村穩則全市穩。福村就像正梁城臉上的一塊疥瘡,每年都有幾起命案,每個月最少有上百起各類治安案件。去年全省綜治會上,正梁郊區還被亮了黃牌。


    倒黴的賭客,嫖客,各類做黑暗行當的人被警察從角落挖出來,丟進囚車後欄裏。蓮花巷那邊爭吵的聲音不時的傳到這邊,像世界末日一般。


    薛潤打開大門,搞不清狀況的看著門外的幾位警察,帶頭的這位說來也巧,他認識。福村派出所的副所長。給母親銷戶口那會兒,表姨夫給他介紹來著,姓孟。


    “小潤,你家旅館沒開吧?”孟所長態度倒是不錯。


    “孟叔,嗯,沒開,鍋爐都停了,要不您們進來看看。”


    “幫你檢查下安全隱患,這不要過年了嗎,咱是安全第一,對不?”孟所長笑笑回答。


    薛潤讓開門。門外的警察倒是公事公辦,亮了證件,手續,有幾個人進了院子,一間一間的上下檢查起來。


    孟所長指指那個縮著身子渾身發抖的人說:“這小子說,他是你家員工。大半夜的沒事幹,跟蓮花巷子那邊轉悠呢。你看看是不是?”


    薛潤看了這人一眼,這人趕緊抬頭,一臉哀求。卻正是那個有靈感的男人。薛潤沒半分猶豫的就點點認了:“認識,家裏大,檢修線路,打掃房間需要人,就找了個幹雜活的,您說的對啊,安全第一唄。”


    孟所長聽了,伸手不客氣的在那人後腦勺給了一下:“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滿地轉悠什麽,別給小潤找麻煩。”他說完,拿出個登記冊叫薛潤簽字領人,薛潤簽了字,讓開門,這人慢慢走進去。


    待警察上下檢查完,出了門對孟所長輕輕搖頭,孟所長也是很滿意,他又跟薛潤隨便聊了幾句,指指門口亂倒的垃圾叫他明兒找人收拾了,薛潤自是滿口答應。


    大鐵門又慢慢關閉,薛潤看著這人靠著鐵門,不顧地上冬天寒涼的坐在那裏,抱著小腿開始打擺子。牙齒抖的的碰撞聲都能明顯的聽到。


    “進屋吧!”薛潤對他說。


    “小老板……給您添麻煩了,一會人散了我就走。”嘴上是這樣說,楊向子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半月前他就開始渾身種爛,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治療費上。他這病再下去就是個死。為了遮掩,有片遮陽的瓦片,他裝的跟好人一樣,看病也去很遠的城區。可現在,城區的醫院現在都不敢收他了。今兒早上,老板把他從被窩拉出去,扣了行李叫他出去想法子弄錢,他都兩星期沒交房租了。也虧了是被攆出來了,要不然,他現在在哪呢?監獄?收容所,要麽被送到那個醫院看管起來,默默等死。


    去哪裏呢?回家?誰會收留他?會給母親添麻煩的吧?這身病回去,還有臉見人嗎?誰會在意呢?找誰?楊向子幾年前便眾叛親離了。


    “先進去吧。”薛潤又說了一句,這人來到門上,便再也不能推了,他們的緣分到了。


    楊向子站起來,扶著牆,大冬天的他就穿著兩條單褲。一步一挪的楊向子進了薛潤家的角屋。自打薛潤回來,就鎖了所有的門,隻是住在角屋這邊的三間。他不怕冷,平時休息就是在屋裏打坐。於是這屋裏也是陰森森的涼。


    打開屋裏的空調,陣陣暖意伴著空調的嘰吵聲在屋內盤旋。楊向子進了屋,並不不敢坐,他站著。他不能害了小老板,他這身髒病會傳染。


    “坐吧,沒事的。”薛潤指指沙發。


    “沒事……我站著吧,不瞞您,我身上不太好。”楊向子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


    薛潤瞥了他一眼:“我家開旅館的,什麽人也見識過。叫你坐,便坐吧。”


    楊向子走過去,緩緩坐下,身上很累,很疼,卻不敢靠在沙發背上。他小心的聽著街邊的吵雜,想著出去到底去哪,也許,明兒的晨報會有一個角落,登陸一段啟事:無名男屍等人認領。他會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無聲無息的死去。他正想著雜亂的心事,自卑與絕望不算是心裏最差的情緒。正在胡思亂想,有人卻拉起他的袖子,將手指放在他的脈搏上。


    “小老板?”楊向子嚇一跳。看到小老板做一副中醫樣子,似模似樣的幫他診脈。楊向子不敢反抗,就是這刻小老板打他一頓,他都想多留一會。


    輕輕放下楊向子的手,薛潤一臉認真的他說:“沒多大毛病,就是腎髒有些不好處理。”


    沒多大毛病?楊向子心裏笑,不敢帶到臉上。卻略有些驚訝,他的確少了一個腎。


    “您真的會看?”楊向子連忙把結。


    “懂一些。”薛潤點點頭,毫不客氣的承認自己懂中醫。


    楊向子現身無長物,連這臨時的落腳點都是別人心好施舍的。管小老板會不會看病,他隻能點點頭,誇小老板醫術高。隨便吧,隻要小老板不攆他,怎麽都成。


    “吃了嗎?”薛潤問他。


    楊向子猶豫了下,需要戰勝尊嚴的搖頭。


    “我不會做飯,前院飯店也掩火了。”薛潤自己吃飯都是叫前院送,飯錢從房租裏扣。租戶老板巴結他,隻收成本費。


    楊向子苦笑:“沒事。”


    “我會泡麵,你吃嗎?”薛潤抱歉的問他。


    楊向子點點頭,急切的點。


    捧著泡麵,楊向子感激的無以複加。他自己都沒想到,三十多歲了,會因為一碗泡麵去感謝誰。吃了泡麵,楊向子暖和的不想走,又不好意思賴著,他的內心掙紮了很久,小心的放下碗,站起來告辭。


    “去那裏呢?”薛潤問他。


    楊向子搖頭,可是實在不能連累小老板:“小老板,謝謝您了,你看,我身上沒什麽錢,老家那邊也沒人能幫我。所以,不能連累您……還有,我身上……是那種病……”


    薛潤點點頭,他當然知道:“恩。”


    楊向子無言以對,


    “跟我來吧。”薛潤站起來,語氣裏透著一股子古怪的長者範兒,那樣子就像一個隱居在鬧市裏,什麽都了然的老爺爺。他帶著他到隔壁的小標間,開了空調,沒片刻,標間裏烘烤的十分暖和。被子,褥子,都是現成的,楊向子還給他報了一床新毯子壓腳麵。


    這地兒,雖不豪華,可是,已經不非常不錯了。這是,留他住下?楊向子不敢相信的看著小老板。


    “你洗洗,我去給你找套換洗,你身上的……就燒了吧。穿著不好。”


    薛潤指指浴室,扭臉走了。


    楊向子扶著浴室牆,任由著熱水一股股的衝刷著自己。他不敢看自己,隻能閉著眼睛,眼淚跟水一起滾。等他清洗完,抱著髒衣服將浴室門打開一條縫,小心忐忑的往外看。


    一套厚厚的藍格子棉睡衣放在浴室門口。睡衣上麵還有一盒硫磺膏。


    “藥是從抽屜裏翻出的,也不知道頂用不。這種東西我不了解,說是止癢。”薛潤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抹了膏藥,楊向子小心的將浴室打掃的幹幹淨淨,他換下來的衣服用裏衣打成團,紮緊了,揪了垃圾桶裏的塑料帶包了。他打開浴室的門,薛潤坐在屋裏唯一的單人沙發上看電視。


    楊向子來到床邊,小心的坐下,心裏別扭,卻被迫對現實彎腰。他躺進被子,這邊的條件好過蓮花巷很多,被頭,枕頭套都是白生生的。


    “小老板,收留我不是好事,我明天怕是起不來的,會生病的。”楊向子把醜話說到前麵。


    薛潤提著垃圾袋,伸手關了屋燈,電視,出門的時候語調依舊像個長者:“那就病吧。”那聲調,就像是父輩麵對淘氣懊悔,哭的雙眼紅腫的晚輩一般。沒事啊,不怪你,改了下次還是好孩子。


    關燈的時候,小老板問他:“忘記問你了,你叫什麽?”


    “楊向子。”


    “嗯……是個假名吧?”


    “真名。”


    “你病吧,我走了。”


    “那……明天你別後悔?”


    “不後悔,不會攆你走的。”


    “要我死了呢?”


    “你且活著呢,睡吧!”這次有些生氣,關了燈,合了門,腳步慢慢的遠了。


    室內溫暖的氣流,被子的綿軟,楊向子都感覺不到。他渾身疼的猶如被淩遲。終於被允許生病了,是該感謝,還是該說點什麽?腦袋裏那最後的忍耐終於被放開,他□□了一會,什麽都不管不顧的聲音越來越大,就是死了,他願意死在這裏,暖和和的死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楊向子被薛潤搖醒。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神智不懂得分辨,也不知羞恥。薛潤遞給他一碗藥。他搖晃著端著喝下,後來被扒了衣服抹藥的記憶都是朦朦朧朧的。他豁出去了,要臉做什麽?不在乎,這幅非洲難民一樣的身板有什麽好看的,都爛掉了。


    薛潤的藥方本是好的,可現在的中藥大多都是人工種植,藥效來得慢。就算這樣,楊向子身上的熱度也開始迅速退了,那些流著液體的瘡疤竟然開始收口,慢慢結痂。楊向子很驚訝,他為這身病,花了七八千塊了。一點療效沒有。最好的抗生素,也阻擋不住的潰爛就被幾碗中藥,幾幅草藥抹身後開始愈合。


    一碗中藥下去,接過薛潤遞給他的水果糖含著。精神好了很多的楊向子一臉感激,再次道謝:“小老板,我要怎麽報答您呢?除了這條命。”


    這孩子!薛潤伸出手,拍拍他腦袋,在他眼裏,楊向子就是孩子。


    “你的行李我幫你要回來了。那些衣物不能穿,我幫你燒了。”薛潤指指桌子上的一個破錢包,還有一串鑰匙。那錢包他不客氣的看了,裏麵就五塊錢。還有一張身份證,這人原來真的叫楊向子。


    楊向子看著薛潤離開,又看看自己寒酸的錢包不由慚愧。現在他不怕了,身體好了,他便在這裏,好好報答小老板。不給錢隻要管個吃住,他就在這裏賣一輩子力氣都成。這次生病,他想開了,再也不還那些不屬於自己的債務。那人那麽有錢,根本不在乎自己這點為了尊嚴而做出的努力。自己怎麽就那麽傻,他握握拳頭,手腕上一道凸出來的傷疤無聲的講訴著什麽。


    隨著楊向子身體奇跡一般的越來越好,雖然依舊沒力氣,還臥著床,可精神卻是奇好的。新年這天,薛潤煮了速凍餃子,並不覺得寒酸的端到楊向子屋裏跟他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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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電視上一片中國紅,盡是吉祥話。家裏今年有喪事,就緊閉了門戶不與人來往。隻是給表姨打了電話,那邊一頓哭,末了表姨夫接了電話,安慰了他幾句。薛潤表示一切都好,請他們放心。


    屋子外,鞭炮的聲音,還有硫磺的味道已經飄到院子裏。屋內,楊向子穿著厚棉衣,吃著花生,躺在床上,靠著墊子在看重播的美劇,他的手邊放著一個盤子,盤子裏擺了花生瓜子跟包裝很好的太妃糖。有時候,楊向子覺得薛潤當他是個小孩子一般的哄著。


    不開玩笑,他是真的有這樣的感覺。有件事他也好奇,就是小老板醫術這麽好,這家的老板娘怎麽就去世了呢?不應該啊?他不敢問,他與小老板還陌生,雖然小老板脾氣很好,可是要是觸及底線,攆他出去怎麽辦?他小心翼翼說話,做事,不敢提半點要求。


    昨天,楊向子扶著牆,出去掃院子,他想趕緊做點什麽,不然小老板的親戚來了,趕他出去可怎麽好。那家人很厲害,他是知道的。才剛掃了幾下,就被小老板一眼瞪回屋裏。


    楊向子回到屋裏,心裏忐忑不安了好久,七點半的時候,那碗苦藥又按照時候端了進來,他這才安心,像喝糖水一般的喝了下去。小老板看他這麽聽話,像獎勵小孩一般的拍了他的頭。楊向子啼笑皆非,心卻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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