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為大王,亦能對辛優柔寬容,亦能像他對我一樣對他大度,從不計較!”微忽然滿麵通紅,他眼中跳躍著仇恨的火焰,向比幹連連說道,“辛絕不是明君,死後必被稱而為‘紂’!


    他竟然試圖禁絕人殉,不再祭祀蒼天!


    為天帝子,為天帝身,卻不敬蒼天,這已是無可饒恕的莫大罪過!”


    “大商崇敬蒼天,蒼天又何曾給過我們甚麽好處麽?”比幹喃喃低語,“我久守宗廟之中,近些年來,幾乎日日夜夜都能聽到王兄、父親、祖宗們的哀嚎聲、哭泣聲……”


    他話還未說完,一抬頭便看到了微滿麵驚愕之色。


    微看著比幹,不敢相信比幹竟說出了那一番話:“辛向您許下了甚麽承諾?給了您甚麽好處,竟然讓您說出這番話?!


    您一向視祭祀為國之第一大政,現在怎麽會不敬蒼天?


    您竟然不敬蒼天……”


    微眼神不可置信,他左右四顧,看到了那被拴在石墩上,正在旁有限吃草的公山羊,於是指著那公山羊道:“世有神靈,而萬神悉歸天廟,天廟為蒼天化現!


    若您已不信蒼天,不信世間神靈,緣何還要養著這一頭獬豸?!


    您的心神已被辛蠱惑了!


    應該令這獬豸為您恢複神智!”


    微連聲叫嚷著,拽起那頭仰起脖頸、一臉不知所措的公山羊頸上繩索,另一手指著比幹,向那頭所謂獬豸連聲叫道:“快跪下,跪下!


    把我叔父的心神喚回來!


    別叫他再瘋下去!”


    “咩——咩——”


    公山羊被微這般激烈地舉動嚇住了,它的身軀不斷往後撤,想要遠離微這個似已發狂、充滿了危險性的人類,但微手裏緊緊拽著束縛它的繩索,令它後退不得!


    微又以手肘按壓公山羊的背脊,在他的大力之下,那頭公山羊終於承受不住,轟隆一下子屈起前蹄,朝比幹跪了下去!


    迎著‘獬豸’的跪拜,比幹神色平淡。


    他搖了搖頭,走到子侄微的跟前,忽然伸手拔出了微腰側的青銅劍——微被比幹這突然之舉嚇得連連後退,簇擁在其身後的奴仆甲士紛紛而上,欲將比幹團團包圍起來,防止其暴走傷害了自家的主人!


    “爾等敢以刀兵麵對大商太師乎?


    跪下!”


    咚咚!


    伴隨著比幹的斷喝之聲,一種磅礴而剛直的氣韻從他身上勃發而出,所有簇擁向他的甲士都覺得好似有一記重錘砸落在自己頭頂,又像是自己的整顆心髒被無形力量攥住了,猛地收緊了一瞬!


    叮叮當當當……


    甲士們手中刀兵掉落滿地,自身不由自主地跪倒了下去!


    比幹神色坦然,目視連連後撤,想要躲避的微,他笑了笑,笑意裏隱隱有些譏誚:“你便以如此怯弱畏縮之態,與你的兄弟‘辛’來爭奪王位麽?


    辛遍身淋漓鮮血之時,亦從無懼色!


    你的人神究竟是如何修行得來的?莫非隻靠奴隸仆眾們給你堆積香火、匯集人願而來麽?!”


    一聽比幹提及帝辛之名,微又鼓起了幾分勇氣,但在比幹直言斥責之下,他內心裏的陰私、皮袍下藏著的‘小’,便又被統統榨了出來,一瞬間麵如土色——正如比幹所說,他的人神修行,從不是腳踏實地,磨礪意誌,堅強體魄,修養德行,以此種種引庶人敬服崇拜而來——他的人神體魄,全靠香火人願的堆積而來!


    比幹看著微這副模樣,內心越來越失望。


    “假若是辛,假若他的人神體魄亦是靠香火人願堆積而來,他卻也絕不會有半分膽怯心虛。


    他會同我說:寡人本就是天下王,自然應當承接天下人願香火供奉!


    你比你兄弟差得太多太多了。


    所有謀算,全都用在了以不正之法,威脅、恫嚇、利誘、蠱惑蒙蔽他人之上。”比幹輕撫著跪地的公山羊的頭顱,他看著微口中所稱的這頭獬豸,聲音低沉,“你說我口出不敬蒼天之言,乃是心神受了蠱惑,或是瘋了——在此以前數十年內,我對蒼天事之以誠,恭恭敬敬。


    數十年來,我是誠心誠意、無有陰私地敬奉蒼天。


    我是真正相信從前祖宗們傳下來的那些道理。


    那你呢?


    你信奉蒼天麽?你相信這獬豸能斷忠奸,明善惡麽?


    你若真信奉蒼天,敬服蒼天,緣何每有不利自身之事,便要抬出蒼天來壓服別人?


    你若真覺得這獬豸能斷忠奸善惡,又緣何要常在私下以珍貴食糧飼養它,訓練它?


    於你這樣的人,蒼天也好,獬豸也罷,隻不過是你們的工具而已。


    而今,我也總算想得明白了……”


    言語聲中,比幹一掌拍碎了那頭公山羊的頭顱,手中青銅劍直接紮進公羊胸膛中,在那頭公羊軀殼無意識地扭動之時,從公山羊胸膛中掏出那顆血淋淋的羊心——


    他當著微的麵,將那顆羊心吃進了肚子裏!


    微的震驚無以言表,他頭皮發麻,手腳冰涼!


    他隱約領悟到了比幹此般近乎瘋狂舉動的用意——吃下那顆羊心的叔父,與從前的叔父完全不一樣了!


    剛直強悍的氣韻在其周身盤繞著,一隻黑金色的犄角從那磅礴的氣韻中探出,繼而有渾身須發皆黑的身軀在比幹身後若隱若現!


    他在而今垂暮之年,打破了過去一直遵循的種種規則!


    他親手粉碎了自己從前的堅持,而今又建立了新的原則!


    他從人神的衰絕之中掙脫而出,晉位人王!


    “走罷。


    以後不要再有陰私謀害大王的舉動,否則,我先殺你。”比幹的須發漸漸恢複漆黑,他向微丟下了一句話。


    微渾身衣衫盡被汗水浸透,他被嚇得轉身就走,帶著一眾氣勢頹靡的甲士,屁滾尿流地逃出了比幹的居處!


    比幹回到偏室裏,找出一柄青銅鏟,就在院角落裏挖開一個深坑,將那頭公山羊埋到了深坑之中。


    而在此後不久,又一陣車輪輾軋泥土的聲響臨近了他的居處。


    一身白衣、被大王迎入宮中以後,便從未在外人眼前露麵的天臣儺‘妲己’,踩著奴隸的背脊,從車駕上走了下來。


    她走入比幹的居處,同比幹說的第一句話即是:“大王性命危在旦夕,壽元不足一月。


    須有人心作祭。


    請太師獻出自心,以救大王性命。”


    ……


    殷都城門口,依城牆搭建的一片大草棚子中。


    酒客席地而坐,蓬頭垢麵的人們身前放著一隻隻酒盞,酒盞裏的醴酒或多或少。


    他們或是高聲議論著,或是附耳交談,總算是一副生動的畫麵。


    置身於這些衣衫、頭發裏還有跳蚤蹦跳、虱子爬動的酒客之中,蘇午也沒有甚麽不適,他側靠著身後的築土城牆,目光注視著草棚深處的方向。


    彼處有一座靠城牆堆積的土山。


    城門酒攤的攤主,此時正徒手扒開那土山上的浮土,顯出其下一隻隻比膝蓋高的、以種種樹皮、樹葉遮蓋密封的陶罐來。


    大多酒客們也伸長了脖子,看著攤主的動作。


    前頭擺放在攤主桌案上的酒壇之中,酒漿已經販完,所以當下攤主取出了釀製的新酒。


    他將那陶壇從土丘中抱出來以後,放在了地上。


    而他的兒子則在陶壇後的空地上用石頭搭起了一個有兩排石頭並行的‘祭壇’來,之後在那兩排石頭裏填入一根根木柴。


    渠坐在蘇午身旁,也在看著酒攤主兒子的動作,他一邊饒有興致地觀察,一邊向蘇午解釋道:“小到日常出門歸家等小事,大到王師征戰之事,大家都會進行種種祭祀。


    那個土堆裏埋藏的,應該是攤主最近釀造的一批醴酒。


    他現在將那批醴酒開封,開封之前,就要祭祀神明蒼天,希望蒼天給予他釀造的酒漿香甜的味道。”


    “有沒有人不進行祭祀,選擇直接開酒的?”蘇午向渠問道。


    渠聞言遲疑著搖了搖頭:“應當沒有。”


    “他們沒有請貞人來主持祭祀,這樣祭祀也是可以的麽?”蘇午又問。


    渠點頭道:“這樣的小祭祀,也不需請動祭司。隻要在祭祀過後,請祭司貞人來為他們解釋占卜結果就好。


    這些酒客裏,就有不少貞人,到時候隨便請一位來解釋占卜結果就可以。”


    “原來如此。”蘇午點了點頭。


    “主人,您看那些石頭在地上排成彎曲的兩排——這就是五祭之中的‘坎祭’,彎曲的兩排石頭就表示了河道。


    攤主釀酒需要用水,所以用坎祭比較合適。


    這裏用祭祀土地神靈的‘社祭’也可,但是社祭要求高一些,不如坎祭更方便。”渠主動與蘇午解釋了起來。


    草棚子深處,攤主與其子擺好了祭壇以後,就將‘河道’中填充的木柴點燃,在逐漸燃燒起來的大火中,投進去了一塊龜甲。


    龜甲在今時亦是一種貨幣。


    它不隻可以進行商品交易,在人們手中流通,更常被用來進行一場場祭祀占卜。


    往火中投入龜甲之後,攤主與其子便跪倒在地,口中大聲叫嚷著,話中之意多是祈求神明能令他這次釀造的醴酒更加甜美,更加醉人。


    蘇午從這場微小的祭祀上挪開目光,看向別處。


    圍著當下殷都城門興設的酒攤足有十餘處,以至於此間滿街飄蕩醴酒甘甜的香氣。


    又或因今日進入殷都的人格外多,以至於十多處酒攤販賣的醴酒,多有售空。


    此時,也有其他幾處酒攤正在進行‘坎祭’。


    有處酒攤的祭祀已經接近尾聲,攤主以木棍從柴灰中撥出了龜甲,他也不管那龜甲上還留著燙手的溫度,將龜甲高高舉起,同圍觀的酒客招呼著,請他們之中的貞人出來,幫自己‘釋卜’。


    尋常貞人祭祀,不入‘大人儺’層次者,與普通庶人的地位也別無二致。


    他們走入人群中,旁人不一定能將他們與庶人區別開來。


    但終究因為他們是貞人,比庶人還是要多一些不一樣的待遇的。


    第1498章 “昌”


    譬如當下幫助攤主釋卜,不僅能免去一頓酒錢,還能得到許多報酬——在那位攤主的招呼下,有幾位貞人躍躍欲試,但都矜持著身份,沒有主動走出人群,等著攤主來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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