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一麵回憶著,一麵感應著自身具體情形。


    他隻來得及以性識掃過自身,看過體內依舊甚為糟糕的大致情形,便見那捧著龜甲的祭司忽然轉回身來,正對著自己。


    奇裝異服、麵有詭譎花紋的祭司直勾勾盯著蘇午,忽以手一指渾身披就光鮮甲胄的蘇午,喝道:“用伐,以奠‘天廟’!”


    他這一句話,似乎決定了蘇午接下來的命運。


    蘇午看向身後持青銅長戈的甲士,此時發覺甲士手中那柄青銅戈甚為精美,刃口鋒利,刃柄上鑄刻著繁複精美的花紋。


    這柄戈,是一件利器。


    祭祀所稱‘用伐’之意,即是令甲士以戈砍去蘇午之首級。


    伐者,斬頭梟首。


    祭司傳下了對蘇午這位在場中地位最高、身份最貴的‘人殉’的具體殉葬儀軌以後,即將目光看向土坑旁跪著的其餘奴隸,又道:“人牲用卯!”


    卯,將犧牲豎劈兩半以成祭祀!


    祭司一聲令下,跪在土坑邊的奴隸們身後,頓時響起一片抽出刀斧之聲。


    眾多甲士揮舞刀斧,一齊喝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如此呼喊三聲後,他們將手中兵刃高高舉起,預備殺死身前的奴隸以祭祀所謂的‘天廟’!


    在此時,這些奴隸們哪怕已極麻木,但瀕臨死亡之際,亦忍不住掙紮起來,欲要逃跑——蘇午在這時忽然聽到了一陣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密集的馬蹄聲臨近此間,頓時響如鼓點!


    一匹匹矮馬牽引著身後的青銅戰車,突入場中!


    戰車之上,掛著象征‘大邑商’的黑白二色旗幟隨風飄卷。


    旗幟下,諸頂盔摜甲之士如林肅立。


    其中為首甲士,身上甲胄之全備,已與蘇午這個高級人殉一般無二,他揮動手中精美的青銅鉞,向場中祭祀及一眾甲士斷喝道:“王有令,廢人殉!


    忤逆王命,劓殄滅之!”


    戰車上的將軍所言之意即大王已有命令,廢除人殉祭祀之製,違抗王命的人,要被誅殺全家!


    這受王命而來的甲士陡入場中,土坑邊站立著的那些甲胄明顯要簡陋許多的士卒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盡將目光投向了大鼎之後那位頭戴花環的祭司,祭司眼見相比於他們而言,明顯要威武雄壯太多的甲士突入場中,他的神色也沒有多餘變化,麵上斑斕油彩如蛇般蠕動著,口中吐出冰冷的言語:“王命保全外族,卻不庇護本宗!


    我們今已令許多人牲殉了天廟,現在停手,也是劓殄之罪。


    與其如此,不如把這些人也俘虜,殉天廟!”


    祭司話音一落,一股陰冷滑膩的詭韻就從他身上飄散了出來,明明他也今下也不曾駕馭厲詭,在他大張著的口中,卻猛然蜿蜒出一道紫紅的蛇信,那道纏繞著陰冷滑膩詭韻的蛇信,一下子卷起了先前傳來王命、全副武裝的甲士,令其身形驟地幹癟下去,被蛇信卷入祭司口中,當場吞咽下肚!


    戰車上的甲士失去領導者,頓時有些慌亂,各駕戰車在平原上狼奔豬突,橫衝直撞起來!


    而屬於祭司一方的甲士們,紛紛揮舞兵器,競相追逐、包圍那一駕駕戰車!


    他們身上同樣有詭韻騰轉,種種詭韻聚集為漆黑霧氣,將這片平原籠罩了起來,霧氣之中,不論是屬於祭司那一方的甲士,還是屬於‘王’一方的甲士們,都各自展現出了真實的手段!


    雙方顯化屍脹相、腐屍相、野獸相、白骨相等諸厲詭化相,在霧氣之中搏殺不休!


    如房屋一般大的白骨骷髏叼住一具渾身幹癟的屍骸,森白牙齒交錯之間,將那具屍骸身上詭韻統統嚼碎了吸收去,失卻詭韻包裹的甲士隨之化為肉糜;


    腐屍相立於黑霧中,引致土坑裏淹埋的屍骸競相腐爛,殘缺不全的肢體簇擁向它,將這厲詭腐屍化相聚成一座肉山,一條由無數臂膀粘連屍水形成的獨臂橫掃之下,頓時有幾道屍脹厲詭化相煙消雲散!


    這些在蘇午先前看來還隻是尋常人的甲士們,忽然間就展露出了種種匪夷所思的手段!


    而蘇午再看他們,亦未曾從他們身上看到任何厲詭寄生的痕跡!


    他們雖然以詭韻顯發種種厲詭化相,卻並不曾駕馭厲詭——那他們這賴以顯發厲詭化相的詭韻從何而來?


    這般詭韻,對於這些商朝士卒而言,竟也沒有半分傷害,天然就契合他們自身,甚至於偶爾還能轉化為‘天理神韻’!


    今下這個世界,天與詭已然混淆不清。


    甚至人與詭之間嚴苛的界限,也逐漸變得模糊!


    而這一切種種跡象,蘇午直覺與那祭司口中頻頻提及的‘天廟’關聯甚深——‘天廟’,莫非就是供奉蒼天的廟殿?!


    第1480章 宇宙洪荒(三)


    兩方人馬在廣袤平原之上激戰正酣,黑霧翻滾過大片大片樹林,在林間丟下一具具死相恐怖的屍體。


    雙方酣戰之下,反而忽略了那些被綁縛在土坑旁的奴隸。


    奴隸們猶豫遲疑一陣後,麵孔上終於有了些許生動的神色,他們小心翼翼地起身,觀望著戰場中的局勢,有人在此時開始嚐試解開自己身上的繩索。


    隨著第一個人成功解開繩索,往遠處逃跑,其餘人的動作明顯加快了許多。奴隸們如羊群一般在平原上分散開,盡皆往一個方向逃奔而去。


    蘇午脫下身上的甲胄,丟進土坑內。


    他等著那些奴隸逃遠了,消失在視野裏,便轉身走入遠處翻騰的黑霧中。


    鬼哭之聲盤旋耳畔。


    一道道詭影朝蘇午撲麵而來。


    滾滾霧氣遮蔽的戰場,仿佛已然化成另一個世界,此間隻有種種恐怖厲詭相遊行著、互相爭鬥著,不見絲毫屬於人的痕跡——不論是歸屬於‘王’一方的甲士,還是祭司率領的那些甲士,於黑霧戰場內,俱已化作厲詭。


    蘇午眉心‘故始祭目’乍然張開,試圖看破那些厲詭化相,照見詭韻遮蔽下的活人。


    三顆瞳仁於蘇午眉心豎眼之中重疊。


    遮蔽平原的滾滾黑霧,在蘇午眼中倏忽歸攏作一道道扭曲的陰影,那些陰影遮蓋住了戰場中的人們,滲透進眾多甲士的血肉骨骼內——而在諸多士卒的血肉骨骼深處,還有一道人影盤踞在血肉骨骼乃至性靈的最中心。


    從天垂下的那些扭曲陰影,瘋狂地撕扯著每一個士卒血肉骨骼、性靈中心的那道人影。


    有些士卒血肉性靈中央盤踞的人影,尚還是完整無缺;


    有些則已然缺損手腳,那些缺損了的人影,肢體缺損處開始漸漸與從天垂落的陰影相互結合;


    有些士卒體內根本已不見有人影的存在,隻剩下恐怖扭曲的陰影盤踞在自身血肉性靈中央,朝外散發出一圈一圈波紋般的詭韻,與自身的血肉、性靈深刻結合,性靈與肉殼成了那扭曲陰影的‘殼’,它躲在殼中,變得朦朦朧朧,連蘇午的故始祭目亦無法完全看清,隻能猜測它仿佛在經曆著‘蛻變’,試圖孕育著甚麽。


    戰場當中,隻有一人體內的‘人影’徹底蕩然無存——即那個先前吐出蛇信,將屬於王一方的甲士首領吞吃下肚的祭司。


    祭司立於戰場中央。


    浸潤其身的陰影最為龐大,那道陰影長出許多手爪,一旦有其他扭曲陰影向它靠近,便會遭到它的瘋狂撕扯,被它融入自身。


    在這道陰影浸潤之下,一黑一白兩條蟒蛇盤繞在祭司身上,黑蟒從祭司頂門腐爛的瘡口鑽入祭司體內,白蟒自祭司隆起如孕婦的腹部肚臍中鑽出,‘他’腹部的皮膚被完全撐開來,一叢叢青色血管紋絡蜿蜒於腹部皮膚之下,在那如蛛網的血管下,猛然間凸起一張猙獰的人臉——


    先前被‘他’吞入腹內的甲士首領,此下還未死絕,正在‘他’的肚子裏翻江倒海,企圖破開其肚皮逃離出去!


    這個祭司不知屬於哪一方勢力,但今時若處於‘大邑商’的地界,不論在哪一方,‘祭司’本身地位都是極高,其在當下這個文明漸啟,但蒙昧未脫的時代裏,亦屬於掌握了許多凡人所不知的秘密的那一小撮人之列。


    而這祭司吞入腹內的甲士首領,奉王命而來,地位亦必然不低。


    ——不論是了解當下的時局,還是試圖解開此下的隱秘,抓此二人做‘舌頭’都是再好不過,尤其是當下祭司吞了甲士頭領,抓一個還能送一個——眨眼之間,蘇午內心已有決斷。


    嘩啦!


    遍天陰影如旗幡迎風招展。


    但任一道陰影都未有試圖靠近走入這片戰場中的蘇午,反倒是蘇午,看到了那立於戰場中央,氣勢詭譎而強大的祭司以後,便徑直朝對方走了過去——


    “嘶嘶……”


    從祭司肚臍處遊曳而出的白蟒,滿頭沾染血汙的長發,長發遮蓋著一張慘白的女人臉。


    白蟒身軀連著的女人頭,一看到蘇午走近,猛然張開遍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蘇午電射而來——蘇午念頭一動,即試圖張開五髒祭廟,將這祭司連同其腹內的甲士首領,一同吞入自身五髒祭廟裏。


    然而,隨他心念飛轉,體內五髒祭廟全無反應!


    他眼看蛇首白蟒臨近,掌中陡現一層層猩紅螺紋,在那旋渦般的螺紋正中央,一口黑洞刹那張開,猛然間吞下了電射而來的白蟒,輪回詭韻徐徐運轉,白蟒牽連著祭司的恐怖身軀,連同他吞入腹內的甲士首領,盡皆被卷入混洞之中!


    蘇午將那祭司封入輪回之中,便徑自戰場之中脫離。


    雙方首腦被突入戰場中的蘇午‘帶走’,此時正如火如荼般進展著的戰爭,忽然間聲勢衰頹。


    遍天招展的恐怖陰影,在一陣狂風之後化散。


    籠罩平原的黑霧隨之散開。


    方才顯出種種厲詭相的士卒,此時又變作尋常人模樣,他們或駕馭著戰車,或徒步狂奔,像被大風卷起的塵土一般,從這片平原上四散而去,隻在原地留下諸多殘肢斷體。


    蘇午站在一棵大樹下,目視著這一場猝然而終的戰事,輪回詭韻從他身上飄散出,一層層猩紅螺紋蠕動著,猛地將那身纏黑白巨蟒的祭司吐了出來。


    被祭司吞入腹內的甲士首領,今下已經奄奄一息。


    浸潤甲士首領的扭曲陰影,已然消散得七七八八。此時若無人出手救他,將他從祭司腹內掏出來的話,他必然會被祭司完全消化幹淨。


    盤繞於祭司身上的白蟒遊曳著身軀,朝蘇午陰森森地吐著蛇信。


    蘇午一掌拍碎了那道白蟒的首級,繼而將手臂伸入祭司口中,陰冷滑膩的詭韻纏繞著他的手臂,也未能給他的皮膜帶來絲毫毀傷——他的手臂在祭司腹內來回摸索著,直至看到在祭司近乎透明的、高高隆起的肚皮下,自己手掌抓住了甲士首領的頭顱——


    他猛力一扯,直接將甲士首領從祭司腹內扯了出來!


    “嘶嘶——”


    唰!


    便在蘇午將甲士首領從祭司腹內扯出來的這個瞬間,盤繞於祭司身上的黑白雙蟒,及至甲士首領身上飄散出的一縷縷詭韻,盡皆向蘇午纏繞而來,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詭韻驟襲向蘇午,浸潤在二者身上的扭曲陰影,亦重疊著向蘇午的身軀遮蓋而至!


    轟轟轟!


    兩道形態不同的陰影覆蓋上蘇午身軀之時,蘇午驟然感應到了自身體內‘天道之輪’的存在!


    那陰影令他體內三相之一的‘天道輪’的運轉,有些絲加快!


    此般感應轉瞬即逝!


    下一個刹那,天道輪便好似從蘇午體內徹底消失了一樣,任憑蘇午轉動性識,都感應不到它的存在!


    蘇午跟著將目光投向那試圖往自己血肉骨骼浸潤的扭曲陰影,他目光落在這兩道分別自祭司、甲士首領身上飄出的陰影,兩道陰影便陡被他的性意點燃,在熊熊大火中,頃刻間燒成了虛無!


    絲絲縷縷詭韻就此從祭司、甲士首領身上消散去!


    或許因為蘇午先前將他們身上陰影煉燒了個幹淨,所以即便二者身上詭韻褪盡,仍舊還處於昏迷之中,暫時沒有醒轉的跡象。


    蘇午隨後探看了二者的狀態。


    說也奇怪,二者軀殼完好,此時各自性識雖然渾噩,但也不像是受到過甚麽損傷的樣子,他們先前與詭韻結合如此之深,以至於各自都顯化了厲詭化相,但詭韻褪去以後,他們自身卻毫無損傷,好似能與那種種詭韻相安無事、和平相處一般!


    此令蘇午深覺悚然。


    在後世,人與詭,乃至是厲詭與世間所有生靈,都完全處於對立的狀態,是以後世人認為厲詭乃是天地之間的不正之氣,以人及世間生靈為陽,以厲詭為陰,來表述兩者的絕對對立。


    然而在這商朝之時,人能借助詭的力量,卻不會被詭的力量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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