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便是不拿老夫作朋友,老夫記下了,以後也再不來了!”吳道子如是說道。


    他緊緊抓著黑三的衣裳,黑三沒有辦法,無奈地歎了口氣,搖頭道:“非因甚麽官府謀害、貴閥相逼啊,吳供奉……


    實在是、實在是——家妻被詭所害!


    那詭而今是不是還潛藏於我家中,而今還沒有確定!


    我已請不良人過來幫忙搜檢,鎮壓鬼祟,吳供奉,你不必擔心這邊,還是先回家去罷,我日後再登門拜訪……”


    “詭?”


    哪怕當下朝陽漸升,天光已現,陡然聽到‘詭’這個字眼,仍能叫人心生寒意。


    連醉酒中的吳道子聽到黑三妻子之死,與‘詭’有關,都愣了愣神,他往堂屋那邊轉頭看去,隻見到黑三那雙兒女倚靠門邊,正關切地往他這邊看過來,而兩個童兒身後的堂屋裏,卻是黑漆漆一片,不見有半邊光亮。


    “就是有鬼祟害人性命……”黑三壓低了聲音,他見吳供奉似乎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又向其解釋了幾句,“家妻昨日新死,今日屍身已經臭了……”


    今下尚是早春時節,長安天氣尚有幾分寒意。


    在這樣的天氣裏,新死之人哪怕停靈七日,也絕不可能屍身發臭。黑三家中出現這種情況,恰恰說明其妻之死非同尋常,被厲詭害死,受詭韻侵染之屍體,多會在短時間內即出現腐敗跡象,產生屍臭。


    吳道子轉回頭來,晃了晃腦袋。


    黑三以為他總算被勸住,聽到當下自己家中有鬼祟作亂之事,已被嚇住,生了退意,是以心裏也暗鬆了一口氣,他哪裏料到,吳道子搖頭之後,當即出言道:


    “詭——老夫也不怕!”


    “裴旻將軍與老夫在天宮寺中,劍舞作畫,老夫所作‘八十七神仙卷’,連當時天宮寺的真人,都稱畫中真有神靈居住,可以嚇退邪精,攝拿鬼祟!


    黑三,老夫畫一幅畫,幫你抓住家中之詭!”


    吳道玄扶著黑三手臂站起身,朝那看起來更為陰森的堂屋走去,臨近堂屋台階下,他便嗅到一股隱約的屍臭味——死人身上散發出的屍臭,遠不是甚麽死狗死貓身上的屍臭可比。


    此般臭味,被活人聞到,有些心氣弱的活人,甚至可能會因此生一場大病,乃至一病不起!


    蓋因這般臭味令人嗅到,不止會心生反感,有嘔吐之欲,更可能會心中怖畏叢生,繼而胡思亂想,由此被外邪入侵,身染病疾。


    那股屍臭在吳道玄鼻翼間若隱若現,他擰開腰側的小葫蘆,猛灌了一口酒,借酒香來壓住那股屍臭,跟著邁開步子,被黑三攙扶著邁上了台階,走進了那間即使有燈燭香火點燃,依舊陰慘慘的堂屋中。


    堂屋正對門的那片空地上,便搭起了一副木板。


    一層粗布蓋在四腳離地的床板上,隱隱浮凸起一個人形。


    黑三鬆開了攙著吳道玄的手臂,他此時倒未再來勸吳道玄甚麽,而是走近了那兩個幼童身旁。


    兩個幼童跪在床板一側,正默默地燒著紙錢。


    他們好似一直都跪在這裏,燒著紙錢,並未挪動過步子。


    吳道玄直覺當下情形不對,透著些詭異,但究竟是哪裏不對,以他當下渾渾噩噩的腦袋,也實難分辨清楚。他環視堂屋四下,看到堂屋四角各自擺放著一個泥人、一捆柳枝、一碗清水、一捧炭灰。


    “這是依‘五行顛倒’的順序,擺放在屋子四角的五行中之物。


    從前我請一個過路的灶班子吃過飯,那灶班子的年輕人,教了我這個法子,說是用這個法子能困住厲詭,叫它一時半會兒之間不能害人。”黑三看著吳道玄,他麵上忽然露出些笑意,整張臉在黑暗裏的燭火映照下也變得明暗不定,“我去給您取紙筆來,您看著畫——


    不良人不知道何時才能來到,您要是能用一張畫兒就困住厲詭,或是把它嚇走,那是再好不過了……”


    說著話,黑三輕飄飄地從床板一側走開,往對側的耳房裏取紙筆去了。


    跪在他們母親屍身側方的兩個幼童,一齊轉頭看著吳道玄,他們的眼睛裏,眼白似乎過於多了些,以至於眼仁都隻有黃豆那麽大的一團。


    吳道玄看著那衣袍之下、雙腳都未怎麽挪動,幾乎是直接略過地麵,往耳房去的‘黑三’,再看看跪在床板側方、兩個麵色慘白、眼中眼仁近乎於無的童兒,他心中駭然,便是先前喝了再多的酒,此下也直接醒酒了!


    可他卻不願醒酒——


    此下還不如直接醉死過去!


    ——黑三和他的兩個孩兒,今下縱然不是詭,也必已經被詭附身了——吳道玄現下腸子都悔青,當時還正常的黑三勸自己離開之時,自己為何偏偏要賣弄?


    這下子,說不定要把命都丟在這裏!


    一念及此,吳道玄攥緊了手裏的酒葫蘆,想著與其被詭害死,不如直接徹底醉過去,在醉酒中被詭所殺,死就死了,總歸沒那般痛苦——他直接將那酒葫蘆口杵到嘴邊,往喉嚨裏強灌了滿滿一葫蘆酒。


    此酒乃是上好的‘梨花春’,係裴旻將軍贈於吳道玄的名酒。


    其遣家仆送了十壇到吳道玄居處,吳道玄隨身帶了這滿滿的一葫蘆,一路半喝半倒,倒還剩下大半。


    依吳道玄的酒量,隻這大半葫蘆酒,倒還醉不倒他。


    然而他先前本就處於醉醺醺的狀態,此下又痛飲大半葫蘆‘梨花春’,酒勁猛地衝上來,直接將他先前漸漸清醒的意識衝了個七零八落!


    天地俱在旋轉!


    吳道玄置身於這交相旋轉的天地間,搖搖晃晃,根本穩不住身形,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就看到裴旻捧著端著一道矮桌到了他跟前,那膚色漆黑、如鐵塔般的漢子,在吳道玄眼前忽地變作了一瘦長臉兒、麵色慘白、一身紅衣的女子,女子眼神綠瑩瑩的,直勾勾地盯著他,並不言語。


    他便揚首看著那女子。


    一陣陣侵入骨髓的寒氣從紅衣女子身上飄散過來,吳道玄當即抱住了膀子,口中直叫嚷著:“冷!冷!


    冷死老夫了!


    黑三兒!黑三兒!


    裴旻將軍!快舞劍,快舞劍!”


    也不知是他的叫嚷聲‘叫醒’了黑三,還是其他未知情形,變作瘦長臉兒紅衣女子的黑三,驟又變了回來。


    其看著坐倒在地的吳道玄,一時害怕地催促吳道玄:“您怎麽還在這裏?!


    我家裏有詭啊,吳供奉!


    快走罷,快走吧!”


    一時又笑吟吟地向吳道玄說道:“還請您作畫一副,用您的畫作,幫我們鎮住那個鬼祟……”


    “這又有何難?!”


    吳道玄斜乜了那笑吟吟的黑三一眼,當即抓起矮桌上的大筆,飽蘸濃墨,揮毫起筆,在紙上留下大灘大灘墨跡!


    那支墨筆,在他手中好似化作了刀槍。


    他口中念叨著:“老夫殺了你這惡詭,殺了你這惡詭……”


    手中毛筆不停,勾畫出一麵目猙獰的魁梧紅袍男子,那男人赤麵飛須,實與裴旻將軍麵貌有些類似,此時紅袍男人一手並成劍指,指向前頭虛空,一手抓起寶劍,舉過頭頂,同樣朝前頭虛空貫刺而去!


    辟除邪精,斬魔殺詭的意蘊自畫作上蒸騰而起!


    這一個刹那,吳道玄的性識好似飛騰出了軀殼,與畫中神人合匯——舞劍圖跟著就活了過來,畫中神靈飛起一道劍光,直朝前頭的瘦長臉紅衣女子貫刺而去——


    那紅衣女子嚎啕一聲,化作一團赤血朝遠處躲避!


    然而神靈劍光矯健如龍,終究比那鬼祟速度更快,一刹那將它釘穿,直釘在了牆壁上!


    堂屋中,陡有天光傾照而來。


    整個屋舍豁然大亮!


    屋牆上,正有一副‘神靈舞劍圖’張貼於彼處,畫中神人赤麵飛須,一手持劍舉過頭頂,劍尖之上,沾染著一團血汙!


    床板上被一塊粗布蓋住的屍身化作膿水,在粗布上浸出一個模糊的人形。


    濃烈屍臭充斥於亮堂堂的堂屋中。


    黑三以及他的一雙兒女倒在床板四周,此時胸口起伏,尤有呼吸。吳道玄踉踉蹌蹌地起身,才走出堂屋,便猛地大口嘔吐起來,緊跟著撲倒在堂屋台階下,直接醉倒了過去,不省人事。


    此時,數騎馳騁而來,在黑三院前下馬,幾人奔入屋院中,陡見到那不省人事的吳道玄,俱是眼神大駭:“莫非來晚了?!”


    “接到消息就往這邊趕——你們幾個去看看周圍鄰居有沒有被鬼祟所害!”


    “你們幾個隨我入內探查情形!”


    這匆匆而來的七八個男人,正是大唐不良人。


    ……


    華山,因其諸峰如蓮分而不散,時有‘花山’之稱。又因此山近華夏根脈黃河流域,亦被視作華夏根脈之體現,所以得名‘華山’。


    此山山勢險峻,山景奇絕,因而曆朝曆代常有無數名流高士競相攀登此山,於山上留下無數碑刻詩文。


    山中多道門宮觀,蘇午一行人沿路上山之際,未見有來往遊人,隻見有寥寥幾個青衣道人往返險惡山道之間,赳赳武夫臨此般山道尚且要猶豫再三,那些看似老邁的道人卻能於此上健步如飛,步履矯健猶如猿猴。


    不良人張方攔住了一個往山上去的道人,依著蘇午的吩咐,向那道人問道:“道長,傳聞華山之中有厲詭彌生,是以官府封鎖華山,禁絕遊人旅客攀登華山,不知此事真假?”


    那道人看了看張方,隨後將目光投向隱隱被眾人簇擁在中央的蘇午,出聲說道:“真真假假,哪是貧道一言就能說定的?


    近日華山山中確實不太平——前些日子跳崖而死的‘張氏婦’,最近常在夜間出沒華山何處,哀聲號泣,向自己那負心郎索命,又有‘雷神洞’中終日雷鳴不絕,但人臨洞隙,雷聲又刹那寂靜,洞中黢黑一片,不見雷光。


    還有那在山中觀棋而老死的樵夫,如今也在山中各處活動,已經引得從前十餘個遊人,就此消失蹤跡了。


    你看這種種跡象,像不像是有厲詭作祟?”


    張方聞言撓了撓頭,本是他向這老道詢問問題,未想到最後對方反過來問自己,他又如何能知道山中是否真有惡詭?


    但不良帥此行既是前來華山,山中必有變故發生。


    老道所言種種詭異,似乎可以作為那種變故的佐證。


    第1377章 、灶班


    張方一時無言。


    蘇午看著那山羊胡的老道士,出聲說道:“這些詭異情形,不知道長是否親眼見過?”


    老道長聞聲連連搖頭:“那倒是不曾。


    這些情況,我也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他們說這些情形多在夜裏頭出現,夜裏黑燈瞎火的,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在山上到處走動——且不說有沒有鬼祟吧,隻看華山這險峻山勢,萬一一腳踩空,豈不得粉身碎骨?”


    “看來這些情形,白日間並未出現過?”蘇午再問道。


    “白日間不曾見過。”老道如是回道。


    蘇午點了點頭,看著老道背後的小包袱,笑著道:“道長這是剛從山下回來,往山上道觀去住?


    今下華山之中已不太平,官府禁絕遊人踏足華山之內。而今多事之秋,還是不要再上山去為好。”


    “我哪是要去山上住?


    先前我掛單的道觀便是下麵那座‘紫雲觀’,當下觀主已經應了官府的意思,暫先遣散觀中道士了,我收拾了東西,預備和上頭雲霞觀的師兄一起結伴下山。”這老道看著蘇午一行人,麵上也不見有甚麽好奇探究之色,他向蘇午又說道,“你們看著也不像是偷跑上山的遊人,倒像是被官府專門請來對付山上鬼祟的。


    ——你們這樣的,我先前也見過二三撥了。


    好了,我不打擾你們辦事,就先走一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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