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佛蓮之中,顯映一個個蒼老僧侶的身影。


    諸蒼老僧侶身影如泡沫般滅卻以後,又有一僧神形被淺淺勾勒了出來——也在此時,一道劍光掠過雨幕,猛然間直切向羅公遠所化腥煙,攔住了他的身形!


    “住手!”


    神劍之中,傳出人聲!


    繚繞符籙神光的神劍,與黑蟒一般的腥煙相碰,繼而四散開去。


    葉法善身背神劍,臉色嚴峻地看著羅公遠:“羅師兄,切不可如此,這是要鑄下大錯!”


    “我無錯!


    如能殺幹淨這些禿驢,而今也於道門有功!”羅公遠兀自叫嚷著,卻看到對麵的葉法善眼生寒意,望向了他身後!


    這個瞬間,羅公遠似有所感,轉身回望——


    繚繞雷光的神龍指爪倏忽探來,猛然間攥住了羅公遠,將其直接提攝過去,拉拽到了蘇午跟前!


    “你稱我以絕強修行而淩駕弱小,當下你這般作為又是甚麽?


    隻許你做得,不許別人做得?


    若天下間都是你一般的‘道理’,那麽天下間便處處沒有道理可言——”蘇午抓著羅公遠頭頂發髻,羅公遠便似一個破麵口袋般地受雷霆洗禮,隨處擺蕩著,他周身盡受雷霆痛擊,一刹那就慘叫出聲!


    “啊啊啊啊——”


    羅公遠衣衫破碎,隻一瞬間,就變成了一隻血葫蘆!


    葉法善見得老友此般慘相,神色震駭之下,立刻向那隨手就將羅公遠抓攝而去的青年人稽首行禮,行叩拜大禮:“弟子葉法善,拜見祖師宗長!”


    “弟子請祖師宗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蘇午聽得葉法善所言,依舊提著羅公遠頭頂發髻,卻收攝雷光在掌心裏,朝引領著一應道門弟子盡皆跪倒在地的葉法善投去目光,麵無表情道:“我非你道門宗長。


    你道門如今勢頭正勁,於皇帝提拔之下,已是天下第一顯宗。


    我卻當不得你這般赫赫聲名下的甚麽祖師宗長。”


    群道跟著葉宗師一同向蘇午下拜,原本就大為震驚,但當下又聽得蘇午這番言語,便更難免驚詫不已。


    他們被蘇午收攝入鬼夢世界中,皆是混混沌沌,不明情況。


    當下才脫離鬼夢,又遇到這樣比夢境裏所見更‘光怪陸離’的事情,一個個便難免懷疑自身仍置身於夢中了。


    而葉法善聽得蘇午所言,更加伏低了身形,畢恭畢敬道:“而今道門聲勢雖大,內中卻良莠不齊,如無有壯士斷腕,決意革新之念,道門傾覆,已在旦夕!


    似彼輩羅公遠者,確實深有罪過,該得祖師嚴懲,但其從道一生,畢竟於道門有功,還請祖師宗長饒他一條性命!”


    他麵對蘇午時言辭懇切,謹小慎微,全然沒有在一眾道門弟子眼中一代劍法宗師的風采。


    蘇午看了看被自己控製住、已奄奄一息的羅公遠,又看向跪倒在雨水中的群道,搖了搖頭:“算了。


    便留他一條性命。”


    葉法善心頭一鬆,又聽蘇午說道:“雖死罪可免,但須拔去一身道門修行。羅公遠,你若有心,便從頭開始罷。”


    一言落!


    羅公遠身後飛起道道符籙,盡被蘇午一手摧滅!


    其於頃刻之間,由道門宗師淪為凡俗百姓!


    羅公遠至今已有五十餘歲,從前有道門修行支撐,是以神完氣足,看起來尤是盛年之相,當下被摧滅一身修行以後,立刻顯得老態龍鍾,再兼其當下受了雷法懲戒,身有重創,於是在連番打擊之下,直接當場昏迷了過去!


    葉法善見此情景,卻也再不能要求蘇午甚麽,低下頭去,沉沉地歎息了一聲。


    蘇午隨手丟下昏迷過去的羅公遠,葉法善立刻躬身接住這位老友遍是傷痕的身軀,他微微抬目,卻見蘇午走向了那些僧侶。


    他心裏有些緊張,令幾個道門弟子攙扶住老友,將一顆丹丸塞入老友口中以後,便轉身去看蘇午那邊。


    蘇午徑直走到了‘印知’麵前。


    印知頭頂佛蓮盛放,圓融誓願光中,一眉清目秀的僧侶形影輪廓越發鮮明,那盤坐於蓮中的和尚,在此瞬倏忽化作一蓬白光,披散在印知周身各處。印知睜開雙目,他似還是從前的印知,卻已與前一個刹那的印知大相徑庭。


    “貧僧神秀,來與閣下鬥法。”那‘印知’開口言語。


    葉法善聞聽那清秀和尚所言,心頭一跳,立刻注目向印知和尚——這個瞬間,那印知和尚在他眼中,陡地變了一副模樣,變作一個身形瘦高,麵容黢黑的僧侶。


    那僧侶,與傳聞中的神秀和尚留於世間的畫像有些相似!


    真是神秀?


    葉法善擰緊了眉頭!


    第1336章 、鬥法盛會(完)


    神秀僧,禪宗北祖。


    其為禪宗五祖‘弘忍’門下最出色弟子,被稱作‘懸解圓照第一’、‘神秀上座’。


    神秀僧主張佛門修行之‘漸學’,指‘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舍父逃走’,即佛性深居於每個人的自性之中,眾生皆為佛子。然而凡人受種種識障外相困擾,卻不能接近‘佛父’,舍近而求遠。


    彼時於‘弘忍’門下,另有一弟子名曰‘慧能’。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此即慧能所作佛偈。


    慧能為神秀以後,弘忍門下後進弟子。


    其主張佛門‘頓悟之學’,更受弘忍青眼,弘忍最後將衣缽傳承交於慧能,慧能終成禪宗第六祖,禪宗南祖,與神秀並稱為‘南能北秀’。


    而不論神秀還是慧能,皆已圓寂入滅。


    此下神秀卻疑似在一個和尚身上顯現影跡,似乎‘死而複生’——這怎能不叫葉法善心驚肉跳?!


    在後世諸般禪門故事中,慧能所作佛偈風頭無兩,令神秀完全淪為了配角,可是葉法善這種經曆過神秀存留之時代的老家夥,卻更知這位禪宗北祖修行層次有多高,其一身‘金剛般若大誓願力’有多恐怖,這是‘誓願近佛’的人物,在其存在之時,佛門正值鮮花著錦之時,道門根本就被壓得抬不起頭來!


    似此般‘誓願近佛’的層次,尋常人大抵無法了解。


    然若一說‘地藏王菩薩’,係‘誓願成佛’者,他們也能借此明白,神秀的層次在大願菩薩之下,與瑜伽師地論諸地區分中的第十五地‘菩薩地’可以分庭抗禮——那是神秀還活著時候達到的層次。


    今下的神秀死而複生,等同‘涅槃’,孰知他又達到了何種層次?!


    這樣佛門人物,涅槃重生,於道門弟子而言,終究不是一樁好事,天下間原本逐漸固定下來的佛道格局,將因此再生巨變!


    葉法善屏住呼吸,緊緊注視著似被神秀暫時寄意的印知和尚,以及神色嚴肅,邁步走到‘印知’跟前,盤腿坐下的‘祖師宗長’。


    他經曆太多風雨,亦能在大多時候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可當下這情勢,一旦發生些絲微妙變化,於道門而言,卻比泰山崩塌更恐怖——葉法善雖稱蘇午作祖師宗長,可對方同樣一身佛門修行,若對方被神秀說動,反而站到佛門那邊去,那事情就太駭人了!


    葉法善心髒怦怦直跳,不敢挪開目光,哪怕一個刹那。


    蘇午盤腿坐在‘印知’對麵。


    在他性意傾蓋下,此時的‘印知’完全就是神秀的形象,他看得比葉法善更真切,當下神秀性意飛轉,直接在他的元神映照下,都將‘印知’化作了神秀的模樣,投映在他的元神之中。


    如此性意修行,已極可怖,超越八識心王,或已如精蓮一般永恒住空,證就法性。


    “閣下要以皇帝之局為試,與我鬥法?”蘇午看著神秀,直截了當地問道。


    當下的印知,就是神秀!


    神秀雙手合十,搖了搖頭,神色溫和地與蘇午對視,笑道:“貧僧非為這一時繁華而來。”


    贏下玄宗皇帝設下的鬥法之局,佛門可以一時出頭,自然可以稱為‘一時繁華’。


    “請直言。”


    “今次鬥法,如貧僧僥幸能勝,還請檀越答應貧僧一個請求。”神秀向蘇午微微躬身,神態謙卑而和善。


    蘇午問:“甚麽請求?”


    “貧僧鬥膽,度閣下為僧,閣下在貧僧門下修行,何日成佛,何日出師。”神秀道。


    葉法善聽到神秀這般要求,心跳一下子狂亂起來。


    他張開口,正要發聲,那神秀僧忽然轉頭朝他看了一眼——葉法善原本微微張開的嘴巴,陡然封閉。


    他想傳遞性識,性識陡作紙船,飄入無邊空冥大海;


    他欲以腹語,渾身卻猶如木石,根本不能動彈分毫!


    不隻是他,當下在場不論僧道,皆隻能旁觀蘇午與神秀的對談,根本不能插進來半句話!


    “要求太大,成佛太遠。”蘇午皺眉看著神秀。


    神秀笑著搖了搖頭,揚聲道:“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舍父逃走……檀越佛性圓滿如鏡照,能使貧僧觀見‘我’形,是否成佛,隻在檀越一念之間,成佛與檀越之間,隻隔著一層紙。”


    蘇午未有回應神秀此般言語,而是問道:“你要求太大——如是你我鬥法,反倒是我勝出了,你又能拿出甚麽來給我?”


    “天下山川自京都長安自神都洛陽之間,龍脈本源神靈,盡交檀越。”神秀道。


    蘇午瞳孔緊縮!


    本源神靈非隻是東流島存在,於神州大地之下,本源神靈數量更眾,然而自長安至洛陽兩京之間的本源神靈,在當下這個時代而言,可謂天下萬川之菁英,可以比五嶽一河一江的本源神靈相提並論!


    神秀為此次鬥法,拿出了如此大的‘賭注’!


    他願以此作賭注,換來與蘇午鬥法的機會,度蘇午為僧,賭注如此之大,可見他在此時縱沒有必勝蘇午的把握,亦必能立於不敗之地!


    但蘇午亦不覺得自己就會輸。他向神秀問道:“如何鬥法?”


    “試‘棒喝’如何?


    你我之棒喝,能喝醒對方者為勝。”神秀回道。


    葉法善此下不能發聲,隻能旁觀神秀與蘇午鬥法的進展,他聽得神秀欲與蘇午試‘棒喝’,頓時心如油煎。


    神秀被五祖弘忍讚為‘懸解圓照第一’。


    所謂‘懸解’,即置於絕境之中,求得種種解法,於絕處逢生,在佛門之中,‘懸解’即於‘四大皆空’的悟法之內,悟得了種種‘有為法’,即是懸解,此是弘忍稱讚神秀開悟佛智,已生佛性之語。


    而‘圓照’則即自心圓融如鏡照,能觀一切法門,一切法門影照鏡中,卻不能永留鏡中——這是說神秀的性識已至圓融無漏之境界,根本不會為外相所擾!


    此般情況下,與他比棒喝,他能一棒敲‘醒’對方,對方想一棒就叫他改換觀念,被外相困擾,卻幾乎不可能!


    然而,此下葉法善縱然內心煎熬無比,也無法對蘇午發出任何提醒。


    在他的注目下,蘇午笑著點了點頭:“可以,便試‘棒喝’。”


    葉法善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就聽蘇午接著道:“和尚先來。”


    聽到蘇午這番言語,葉法善的心境反倒已經沒有甚麽波動了,這位‘祖師宗長’幾乎舍棄了一切與其自身有利的選擇,到了當下境地,也隻能祈禱這位祖師宗長心智確實無比堅硬,能在神秀的棒喝下不受絲毫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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