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甚麽多餘的想法,隻是向蘇午連連點頭:“這是應當的事情,隻是現下雨水太大了,我們不敢再繼續往前走,回到町上的住所去……可若將您安置在附近的村子裏,那又實在太失禮了……”


    他臉色有些為難。


    蘇午笑了笑,道:“我們陪同閣下回到町上去即是。”


    “啊……這雨水裏會有雨女出沒,我們若是遇到雨女,那就更危險了,不妨請您們與鄙人先在附近的村居裏等候雨停,我們再啟程往沼田町去,這樣可以嗎?”武士甲一郎有些忐忑地問道。


    “我們在大唐時,曾經學習有鎮壓鬼神的法門。


    不必擔心雨女,你往何處去?


    隻管指路就好。”方臉中年男人-洪仁坤看著臉色為難的武士甲一郎,忽然開口說道。


    他等得有些無聊了。


    當下言語之時,已經附帶上自身的性意,引導著武士甲一郎點頭答應下。


    隨後由馬夫指路,眾人跟著馬車,一路去到了‘沼田町’。


    沼田町相比於那些村子而言,也不過是蓬草藤牆的房屋更多一些而已,在這些汙水四流的蓬草房屋簇擁下,有幾座由木頭與夯土鑄造的屋舍,武士甲一郎的居所便是其中一座屋舍。


    他引著眾人走回靠西方的一座屋舍裏去。


    屋舍中有不少穿著羽衣的仆人來來往往、鬧鬧哄哄,他們見到主人領著一眾衣衫‘華美’、體型高大得彎著腰才走穿過院門的客人走回家中,頓時更加鬧哄起來。


    多數仆人害怕得躲入角落裏。


    少數不害怕的,也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著蘇午幾人,看到主人回來也不知回避,不知行禮。


    “混蛋野人!”看著這些呆傻的仆人,武士甲一郎氣得麵孔都要扭曲了,他踩著草鞋大步過去,一腳一個將他們蹬倒在泥濘中,他隨後轉回臉來,看向蘇午一行人,神色又變得充滿歉意,“這都是我在本地招募的仆人、家兵,這些如豬狗一般的人不通禮數,不知教化,希望尊客們見諒。


    鄙人會好好管教他們,不會讓他們叨擾諸位。”


    “不妨事。”


    蘇午看著那些被踹倒在泥濘中,便索性躺在泥濘裏,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仆人們,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搖頭向武士甲一郎說道。


    第1290章 、兩座東流島


    “請隨我來。”


    武士甲一郎向蘇午躬身行禮,伸手向正堂的方位引了引,他哈著腰,朝向蘇午一眾人的麵孔上,又全然是畢恭畢敬的模樣了,再不複方才麵對家中下仆時那般凶惡忿怒的神色。


    蘇午等人跟著他到了堂屋內。


    堂屋裏內的擺設也極簡陋,隻有一張長矮桌橫在屋舍中央,四周散落著許多草編的蒲團坐墊而已。


    牆上畫著副泛黃的絹布畫,畫上有隻水鳥站在擺蕩的蘆葦上,瀕臨一江濁水,這般古樸的畫風,與當下古樸簡陋的房屋擺設結合起來,倒也是相得益彰,反而有一種古拙極簡之意境。


    “鄙人在京都的時候,曾經聽說大唐屋舍華美寬敞,普通民眾亦各有棲息之所。幾位貴人一看在大唐亦是居住於華美明亮的宮殿裏,穿著絲綢衣裳,享用珍饈沒事的大人物。


    而今幾位貴人蒞臨寒舍,還請貴人們不要嫌棄我這簡陋的屋舍與飯食啊,鬼地貧瘠,不能比擬京都之萬一,更無法與巨唐相提並論,這已是鄙人能拿出的最好招待了……”武士甲一郎請蘇午等人落座,神色有些忐忑地說道。


    蘇午搖了搖頭,道:“閣下太客氣了。


    大唐各地風物不同,亦有貧富之分,互相之間生活亦是天差地別。更何況,當下我等前往東流島,亦當遵循此地主人的風俗,又怎會怪責閣下呢?閣下不必在意這些。”


    他說著話,同時變戲法似地拿出了一隻絹布麵的團扇、一道紙扇,並其他幾樣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將之送給了武士甲一郎:“初臨貴府,準備不周,便以這幾樣隨身之物作為伴手禮,希望閣下不要嫌棄。”


    武士甲一郎忙不迭地接過幾樣物什,他一看那團扇上精美繡畫的花朵,便已經甚為喜歡,尤其是繃作扇麵的絹布,看其材質便價值不菲,更不提蘇午相送的還有一柄香木骨折扇,扇子一展開,便有陣陣清香。


    其餘幾件把玩之物,也多精美無比。


    一郎拿起這幾樣手信,便自心底裏喜歡上了,他假意與蘇午推拒一番,最後喜滋滋地收下了幾樣物什,旋而令下仆為幾位尊客準備晚飯,以及休息的屋舍。他自己則陪在正堂裏,與蘇午等人談天,從蘇午口中獲悉了諸多大唐風物,對大唐更加神往不已。


    蘇午亦借機從武士甲一郎口中,探問到了如今東流島的情形。


    時下的東流島,除卻‘平安京’之外,其餘各地近乎尚未開化的蠻荒狀態,諸多野人、土民橫行諸地,京都派往各地的武士,與這些野人、土民爭奪土地的同時,還需時刻提防惡劣的天氣、時常出沒的種種厲詭。


    與這些‘鄉下’、‘鬼地’相比,平安京則是另一個世界。


    門閥貴族醉生夢死,沉迷享樂,寄情山水,禮佛修道,京都全然是一個浮華的風月場,全東流島的資源盡皆供養著這一座城池。


    在如今,‘上皇世係’宣稱自身乃是‘天照大神’的後代,並通過神異的儀軌,展示出天照的力量,以此獲得了所有人的擁躉,依靠著這種與‘天照’溝通的儀軌,牢牢把握著京都最高的權柄。


    今下所有門閥貴族,實則皆由上皇世係所出。


    與上皇世係多有血緣關係。


    而即便是得到了種種供養與祭祀的‘天照大神’,每年仍舊會不定期地出現三四次,每次出現之時,‘漆黑的太陽出現在天穹之中,所有被這太陽光芒照耀到的人,都會皮膚潰爛,在兩到三年內由皮膚至內髒,都像是受到了灼燒傷害一樣的死亡’。


    武士甲一郎覺得,相比從前天照大神近乎每月都會出現一次,且出現之時,必致在其光芒照耀之下,民眾隨機口吐黑火而死的情況,如今‘天照’得到上皇的供養後,明顯仁慈了許多。


    他與蘇午等人聊了一陣子,便抱著蘇午贈送的種種禮物,心滿意足地離開正堂,與自己的姬妾們分享去了。


    正堂裏安靜了下去。


    蘇午抬目看向坐在桌案角落裏,似乎毫不起眼的枯槁老僧-鑒真。


    鑒真麵色木然,老神在在,其似乎感應到了蘇午朝他投去的目光,眼皮也不抬地道:“當時‘燭照巫女侍’確實裹挾了全東流島生者死者、鬼神的因果,被拉扯到了此方唐朝時空當中來。


    今時該有兩個東流島才對。


    但另一個‘後世的東流島’緣何未有影跡,貧僧亦不能說清。


    因果糾纏本身玄而又玄,更何況此中還有‘十滅度刀’、‘殺生石鎖鏈’的牽扯,如此就更能說清個中情況演變了。


    但它既已來到了此時,便必定不會沉寂太久。


    終究會有複蘇之時。”


    “如若隻是在這裏等它顯露影跡,未免太過被動。


    而今誰也不能斷定,‘東流島事變’不是‘想爾’用來牽製我等的一個由頭。”蘇午看著鑒真,出聲道,“‘羅生門之詭’係自你身上脫落變化而成,你與它的因果勾連必然更加清晰明確。


    你無從探知這‘羅生門之詭’今下居於東流島何處麽?


    若能尋得羅生門,當能找到你的屍身。”


    鑒真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不能。


    貧僧今時隻得一道執念化身,也沒有那樣通天手段,可以將所有與貧僧有涉的因果,皆收眼底。”


    “幾千年過去了,你們這些禿驢與從前一般無二,從根本德性上也沒有甚麽變化。


    自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實則滿嘴都是謊話。


    慣好故弄玄虛,虛張聲勢。


    看你先前的樣子,還當你多有本事,今下來看,也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捏……”陶祖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譏諷了鑒真幾句。


    蘇午也未製止陶祖對鑒真的譏諷。


    鑒真確如陶祖所說,好打啞謎,喜歡用謎語牽著他人兜來轉去地繞圈子,此亦為蘇午所不喜。


    不論這是不是鑒真故意所為,但事情總是他做下的。


    鑒真麵皮抖了抖,沒有理會陶祖的譏諷,而是看向蘇午,接著道:“如天照一般層次的厲詭從來皆是‘諸天唯一’,我以殺生石鎖鏈為東流島造就‘白日行人,夜間行詭,人詭共居’的環境,‘天照’亦被此般規則禁錮之下。


    今時的上皇世係,隻掌握了粗淺地祭祀天照的儀軌而已,並不能如我那時候一般,可以立下‘屍位人’,通過屍位人來運用‘天照’的力量,他們甚至尚未能建就神宮,奉祀世係神位。


    如今可以追索‘天照’的影跡,借此或能尋得‘殺生石鎖鏈’的蛛絲馬跡,繼而尋得‘燭照巫女侍’、‘羅生門’的影蹤。


    也或許,都不等我們借此尋得它的影跡,它便首先主動顯露出影蹤了……”


    “‘燭照神宮’在後世建立於何處?”蘇午忽然開口向鑒真問道。


    “自然是在長川之地。


    你離開以後,井上晴子接替了你,受封成為‘征夷大將軍’,其在‘十滅度刀’消失的長川國,興建此神宮,祭祀你的神位。


    燭照神宮就此保留下來,一直到後世,都是東流島四神宮之一。”鑒真垂下眼簾,如是說道。


    “你先前曾稱,晴子亦在羅生門中。


    但‘呂熊’死亡之際,你卻又稱羅生門隻得容納你一個的屍身——”蘇午盯著鑒真,再度問道,“晴子而今究竟是死是活?


    你要如實講明。”


    他言語之際,亦未展露甚麽氣勢。


    但言語之中自有一種堅決的力量,刹那嶄露頭角。


    鑒真聽得蘇午所言,又處在陶祖、洪仁坤包圍之下,其神色也沒有多少變化,隻是垂著眼簾道:“井上晴子,確實走入了‘羅生門’內。


    你見得她以後,便知貧僧所言沒有虛假。”


    “她是死者,還是生者?”蘇午問。


    鑒真雙手合十,口宣佛號,不再回應蘇午之問。


    “看來即便未死,亦是狀態難明,無法言說了……”蘇午搖頭歎息了一聲,看著鑒真道,“待到諸事了結,你犯下的罪孽總須得到清算的,從你身上脫落下的那些厲詭,究竟吃了多少人去?你心裏想必亦是有數的。”


    “毀我謗我,於我有何幹?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鑒真垂下頭去,四下陰暗角落裏響起他低沉的呢喃聲。


    他低語了一陣,又倏忽抬起頭,看著蘇午,眼神裏是鐵一般的執著:“隻要能封押‘鬼佛’,此後一切,貧僧任憑你來處置。


    如能匡正佛道,貧僧淪滅,又有何妨?”


    洪仁坤見那瘦削僧侶尤是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張口就想諷刺鑒真幾句,這時候,陶祖卻拉住了他。


    陶祖此時看向鑒真的眼神裏,竟有深深的同病相憐之情緒!


    他看著鑒真,搖了搖頭:“真可憐……”


    蘇午聽得陶祖的歎息聲,也沉默了下去。


    是可憐得很。


    道門源頭竟是不可言說的恐怖,而佛門修行的盡頭,亦難免要拜見那‘鬼佛’,一切到頭終究是空,又怎麽不可憐……


    “在這裏暫且停留一日。


    待到明天,我們便啟程前往‘長川’之地,且看在彼處能否探得燭照神宮的影跡,若彼處無有影跡,便往京都去,追索‘天照’,探查另一個東流島的行蹤。”蘇午最終留下話道。


    鑒真垂著頭,喃喃低語:“或許不必我們去探查,它自會顯出影蹤來的……你今時已經來到這裏,想來它也會按捺不住……畢竟對它來說,你滿足了它的最大願望……”


    在鑒真的言語聲裏,蘇午驀然想起那吊懸在血淋淋的鳥居之上,滿頭黑發遮住火色吳服的女子,他內心隱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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