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皺眉看他,更覺得此人性情跳脫,方才還在問他這第三座墓室歸屬於誰的問題,今下又跳到了第二座墓穴的歸屬上去。


    他看著那中年男人,忽然道:“是為你而留。”


    “正是。”


    中年男人一副‘我早知道你知道’的表情看著蘇午,笑道:“我今隻有一縷殘魂,這縷殘魂來做‘陰間主’其實正合適!


    ——你都猜出這第二座墓穴歸屬於我了,該知道第三座墓穴歸屬於誰了吧?”


    “歸屬於我。”蘇午麵無表情地道。


    “你果然早有成算了!”中年男人重重點頭,“這座墓穴,由我開掘,正是為你所留。你既立下‘背陰大帝’廟係,有為眾生背負天下厲詭之誌,第三代‘陰間主’的位置正適合交給你——”


    蘇午未有聽完那中年男人所言,即向對方問道:“閣下是誰?”


    中年男人麵露笑容,與蘇午對視:“閣下心裏已有了答案罷?”


    “……是被稱作‘心聖’的王陽明前輩?


    還是開創‘正氣符’,再造詭獄的‘素王’前輩?”


    “都是。”


    “都是?”蘇午瞳孔微縮,看著中年男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


    素王者,應當是當下曆史時期的人,本身是一位窮困潦倒的讀書人,科舉屢試不中,遂隱入戲班子之內,為許多戲班子寫戲,是以那一頁‘伏藏紙’稱其為‘小說家’。


    而‘王陽明’,乃是前明時期生人,開創‘心學’,被尊為‘心聖’!


    兩個處於不同曆史時期的身份,卻皆是同一個人!


    是‘宿慧轉劫’?


    還是幻變身份?


    蘇午腦海中念頭閃轉著,中年男人則自顧自地坐在了一把石凳上——此下太平頂上,除卻插滿招魂幡的一座孤墳,以及與這座孤墳並列的兩處開掘好的墓室之外,還有幾棵野樹伴著墳塚,在陰風中搖曳枝條。


    黑漆漆的野鬆樹下,還有座以石塊砌造的、已倒塌了許多的法壇。


    諸多裂縫如蛛網般於法壇周遭蔓延,那些看似細密微渺的裂縫,在蘇午注視之下,倏忽間膨脹開來,好似在瞬間變作了一道道恐怖的龍脈,要貫穿諸般世界,將諸般世界都盡撕裂——然而,那座孤墳正坐落於這無數蛛網的交結之處,壓住了那一道道恐怖龍脈,令之智能化作山頂上幾道山縫細紋而已。


    即便隻是幾道山縫細紋,依舊在流轉‘浩渺無餘,萬般歸虛’的恐怖韻致,這般韻致又被孤墳收攝,轉化為了凜冽的陰間氣息——陰間氣息吹蕩活人身軀及至性靈,極容易就令活人身魂變得虛幻,想來亦因陰間氣息是由那般恐怖韻致轉化而來。


    中年男人此下所坐的石凳,便離一道山縫極近。


    山縫中流淌出的‘浩渺無餘,萬般歸虛’之韻致,飄散縈繞在他身周,卻在瞬時間隨他心意變化,反過來被他的心意包容,與他同‘呼吸’。


    他看著蘇午,指了指蘇午身後,道:“你身後還有座位,隨便坐就是。”


    蘇午欲言又止。


    中年男人也未與蘇午再客套甚麽,轉而道:“你今時已成‘識神’層次,與‘元神’層次更近一步,應當能知道,到達如此層次之後,人之性意念頭便會凝為‘魂魄’,自此層次開始,便真正自有‘魂魄’了。


    你身上沾染有‘鬼夢’的氣息,或許見過我那位故友。


    應該也從他那裏聽說過,‘心聖’已經修成‘元神之境’。”


    “我確有耳聞。”蘇午點了點頭。


    “嗯。


    王夢龍亦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雖修成‘元神之境’,但並非是‘識神死,元神生’的那個元神,我自‘知行合一’,以心即理,致良知以後,便已經沒有所謂‘識障’,我之識神,就是元神。


    素王是我的一道識神,亦即我之一道元神。


    王陽明是我的一道識神,同樣亦是我之元神。


    你今下所見之我,亦是一道元神。”中年人如是說道。


    蘇午聞言,頓時恍然,他轉而向中年人問道:“如此境界,應當已經超越‘元神’之境?我常聽聞,元神之上,更有‘在此岸’與‘三不在’之境——”


    中年男人搖搖頭,隨後又點了點頭:“雖然諸般‘識神’,皆我之元神,但我隻能修行至此了——自將識神盡脫轉為元神之後,‘元河’便自‘虛無’之中倒灌而來,橫斷了我之前路。


    我猜測,這‘識神’盡轉‘元神’之後,應當將諸般元神、諸般之我聚化起來,以諸般時空中的‘諸般之我’作為鉤鎖,鉤鎖來諸般時空,皆盤轉於‘我’之身周。


    以此成就‘心即宇宙’的境界。


    如此,就越過了經曆什麽‘彼岸’、‘此岸’的修行,可以直接越過‘三不在’之境,令諸我歸一。”


    “心即宇宙,諸我歸一……”


    蘇午喃喃低語。


    ‘心聖’無愧聖人之名。


    也唯有這般聖人,能開創出正氣符、‘心學’、‘諸我歸一’的修行法門,這般法門既是捷徑,又是正道——可惜‘元河’自虛無之中倒灌,橫斷了心聖的修行前路,以至於今時這位‘心聖’,雖然看似不是死物,其實終究是死了的。


    “這種致良知之法,唯一的缺陷,即是行將修成之時,元河便必定自虛空中倒灌而來,截斷前路,令自身隕亡。”提及此事,‘心聖元神’亦頗為惋惜,“而且,我觀你之修行,與我已經截然不同,你既已走出新路,也不必再回頭了。


    可將此般‘致良知之法’,作為萬般無奈之時的選擇。


    或許你能截斷江流,令‘諸我歸一’呢?”


    在心聖元神言語之時,他的‘致良知之法’亦隨其言語,烙印在了蘇午的心識之中!


    蘇午向‘心聖元神’恭敬行禮,對方坦然受過。


    他隨後道:“緣何前輩會認為,‘諸我歸一’之層次,在‘三不在’之境界之上,乃是一切的‘最圓滿’?”


    麵容俊秀的中年男人眨了眨眼睛:“世間萬般生靈,與‘宇宙天意’是何關係?”


    “可視作母子關係。”蘇午說了一句,頓了頓,又道,“亦可將萬般生靈,視作‘天’之身上所脫落之物。


    我明白前輩的意思了。”


    心聖元神笑著點了點頭:“你識神通明,悟性果然是出類拔萃。


    如‘我’與‘天’本是同源,本出一體,那麽‘諸我歸一’之層次,便是將‘天’亦視作‘我’的一部分,以‘本我’來容納‘外我’,成就我心即天心,我意即天意的境界。


    不過,不能令‘外我’即‘天’來容納‘本我’。


    因為‘天根’出自‘虛無’。


    天容納世間諸般之‘我’,最終結局,便是世間諸般生靈,盡歸‘虛無’!


    有無之說,實是萬般根本之說。


    而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例證,可以證明‘諸我歸一’便是一切修行之大圓滿——”


    第1181章 、例證!


    “甚麽例證?”蘇午猛然抬頭,向中年男人問道。


    “你自去看。”中年男人擺了擺手——


    這時候,蘇午耳畔一直縈繞、變得愈發清晰的‘希夷之音’,於此瞬陡然變得高亢了起來,那些模糊若囈語的聲音,這個刹那亦被蘇午所‘聽懂’!


    “大羅之境,無複真宰,惟大梵之氣,包羅諸天太空之上……”


    “渺渺大羅,上無色根,雲層峨峨……”


    如潮水般的囈語聲充塞於蘇午的心識之中,‘若有似無,微渺難察’的詭韻倏忽自虛無中彌生而,將蘇午的身形包容。


    蘇午目光落在心聖元神身上,已知這位前輩所說的‘例證’在何處——


    就在‘六耳鬼蜮’——‘希夷世界’之中!


    嘩啦!


    瓢潑天雨從黑沉沉天幕之中飄墜兒下,將蘇午眼前的世界‘打濕’,水霧蒸騰之間,一切都變得霧蒙蒙的,地麵上隨處皆是雨露滴落激起的漣漪。


    蘇午在這雨線肆意揮灑的朦朧世界之中,看到一座屋院的輪廓。


    除卻這座屋院之外,雨線裏便再未顯出其他任何建築物來。


    踏!踏!踏!


    蘇午踩著地上流淌的水窪,激起一朵朵水花,往那淋漓雨線遮蔽下的屋院奔了過去,他淋雨大步而行之際,腳下濺起的水花,盡化作霧氣飛快飄散在虛空裏。


    那處白牆黑瓦的屋院,一扇黑漆木門敞開了半邊,正能容人側身通過。蘇午在門前也未停留,將那扇門推得更敞開了些,即邁過門檻,步入院子內。


    不大的院落中間,栽植有一棵枇杷樹。


    雨水淋在枇杷樹清脆的樹葉上,打得枇杷樹葉劈啪作響。


    枇杷樹龐大的樹根有些裸露在外,翻出了泥土。


    樹根四下以碎磚石圍成了一道圍欄。


    蘇午看那棵枇杷樹上,當下並未長出枇杷來。


    小院地麵上鋪著一層青磚,磚石麵上除了有稍些被雨水擊落的枇杷樹葉、臨近牆角的磚石上生出了片片青苔之外,便再沒有其他汙跡。


    這座小院被它的‘主人’打理得很整潔。


    但當下它的主人,並未在屋院內。


    甚至於,其主可能都未存在於‘希夷世界’之中——蘇午便有此種感覺。


    “赤龍師父當時來到這‘希夷世界’時,此地是否也正下著一場豪雨?這裏畢竟也是一處‘鬼蜮’,既入鬼蜮之中,又該如何脫離?”


    蘇午心念轉動著,邁步走過小院,走到了小院堂屋屋簷下。


    他身上衣衫已被這淋漓雨水澆透,一些模模糊糊的形影如霧氣一般,從他的濕衣裳上蒸騰而起,環繞著他,作長呼吸之狀。


    蘇午並不理會身上漂浮出的這些未明形影,他的麵孔倏忽變得空白,這張空白臉孔長出一張嘴唇紫紅的嘴巴,接著空白臉孔上映照出周圍那些模糊的形影,空白臉孔將這些模糊形影盡皆收束起來,一個接一個地將之吞吃下肚。


    元皇臉吞吃了這些自雨水蒸汽裏浮現出的模糊形影,隨後打了個飽嗝。


    此間淋漓雨水,盡由‘元河’而來。


    尋常人沾染‘元河’因果,便可能成為沉積於元河之中那些未名形影的因果牽絆,淪為它們的棋子。但這淋漓元河水,於蘇午的元皇臉而言,卻是一種頗‘美味’的食物。


    元皇臉從蘇午麵上滑落,蘇午臉上重新‘長’出自己的五官,他跟著推開了堂屋門——正對門的那麵白牆上,懸著一副黑底白字的牌匾,上書‘遁去之一’。


    牌匾之下,掛著一副大畫。


    ——說是大畫,其實就是一張經過精心裝裱過的白紙。


    有些狹窄的堂屋裏,除了正對門的牆壁上懸有牌匾與無字跡的大畫之外,左右兩側則擺著兩排書架,左側的書架上,隻餘一部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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