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頓時麵露絕望,腳下似有千斤重。


    早知今日,他就……他就更小心謹慎些了!


    “看起來他是知道後悔了,這回總該收斂些了吧?”林黛玉天真地以為。


    卻隻聽王熙鳳冷笑一聲,“你當他在後悔什麽?他是在後悔自個兒做得太張揚了些,太不小心謹慎了!”


    “……”


    姐妹二人麵麵相覷,皆是無言以對。


    三人極其默契地繞過這個話題姑且不提,隻說些家長裏短的閑話,說著說著,王熙鳳就提起來一樁事。


    “對了,兩位妹妹從前時常在宮裏走動,可知那夏守忠究竟是個什麽人?”


    “他?仿佛是後宮裏一個還算說得上兩句話的太監罷。”林碧玉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麽突然提起他來?莫非他又上賈家要錢去了?”


    “可不是!那日我逮了璉二回家才知曉,夏守忠竟又去找了我姑媽,張口就要兩萬!”


    “兩萬?”林黛玉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說道:“這口氣未免也太大了些,可曾說究竟是個什麽由頭?”


    “說是貴人要的,有大用處,隻叫家裏無論如何都定要給她拿了去,一文都不能少。”


    “我記得貴人才被冊封沒幾日就從家裏拿了幾千兩來著?怎麽突然又張口要這麽多?她在後宮裏即便是需要打點,也不至於花費得這樣多吧?”


    林碧玉突然就想到德妃被貶一事。


    宮裏嬪位以上向來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先前全都占滿了,想要上位可謂極其艱難,但如今德妃倒台,這坑可不就多出來一個?


    後宮的風起雲湧是完全可以想見的,這個坑不曾填上之前必定是消停不下來了。


    賈元春進宮本就是奔著錦繡前程去的,會蠢蠢欲動也理所當然,隻是她突然索要這樣一大筆錢財可不太正常。


    砸錢興許能收買不少奴才,但終究康熙的心意才是最要緊的。


    她能買得到侍寢的機會,還能買得到康熙的心不成?


    這所謂的“大用處”恐怕有點意思。


    林碧玉的眼中閃過一抹玩味,正巧聽見王熙鳳說給了錢,她不禁就笑了,意味深長地說道:“那日母親打你們府裏回來才歎息呢,說老太太與她好一頓訴苦,隻道家中今非昔比寅吃卯糧雲雲。


    這冷不丁的,兩萬說拿就拿了出來,怎麽瞧著也不像那麽回事兒啊?看來果真也是應了那句老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們家嘴裏的困難與咱們理解的竟還大不相同呢。


    榮國府到底不愧是榮國府,如此看來母親也委實不必太過憂慮了。”


    王熙鳳忽的麵色一頓,也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神情變幻莫測,驟然難看至極。


    彼時,本以為又將收獲一頓訓斥的賈璉卻被迎麵而來的一句話給整懵了。


    “你可想徹底逃脫王子騰的手心?”


    第53章


    想啊!


    怎麽不想?


    雖然王子騰自己也不是什麽好鳥兒,男人的那點花花腸子是丁點兒不比誰差,但對待自己家的姑爺顯然就不是這套標準了。


    作為他媳婦的娘家親叔叔,王子騰向來十分反感厭憎他的花心好色,回回見著他都少不得一頓敲打斥責。


    這回直接落在了人手裏,又得了王熙鳳的叮囑,王子騰可謂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調、教”他。


    摸著良心一點兒不誇張地說,僅僅這段時日,他算是將人生前頭近三十年沒吃過的苦頭全吃回來了,加倍吃回來了,吃得夠夠的!


    問他想不想逃?他做夢都想逃!想死了那麽想逃!


    若不然,這回他也不至於被賈珍賈蓉父子兩個和尤家姐妹輕易說動了心思,他難道不知王熙鳳那夜叉星有多不好招惹?


    實在是頂不住了啊。


    光想想,賈璉就忍不住為自個兒掬了一把辛酸淚。


    但他也不傻。


    眼珠骨碌骨碌亂轉,嬉皮笑臉道:“姑父莫不是心疼侄兒,想親自出麵與我媳婦說說情?”


    “少給我耍滑頭。”林如海冷哼一聲,淡淡說道:“機會隻有一次,你隻說想不想。”


    賈璉頓時收斂了笑沉默下來,神情有些焦慮不安。


    “姑父究竟想做什麽?侄兒膽小且愚鈍,您就別跟侄兒兜圈子了。”


    “就是你想的那樣。”


    “……”說了跟沒說一樣。


    賈璉無奈極了,自知不可能從他嘴裏問出點什麽,也隻好省了這份心思。


    苦著張臉說道:“上回二太太幹的那檔子破事兒著實不是人,姑父心中記恨亦是理所應當,不過……這冤有頭債有主,禍不及家人啊。


    況且,姑父與賈家連著親,王家也與賈家連著親,說到底咱們三家其實都是一家人,何至於此呢?


    侄兒雖極其厭煩王子騰那霸道狠厲的性子,但不得不承認他也的確是個有本事的,有他在,於賈家於林家也都是一份助力,何苦非得鬧得兩敗俱傷呢?冤家宜解不宜結是不是?”


    “他再有能耐林家也不稀罕,道不同不相為謀。至於說你們賈家?你確定他果真是你們賈家的助力?”


    林如海微一挑眉,不由嗤笑,平靜無波的言語中似乎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蠱惑。


    “你們賈家與王家聯姻已有三十年上下了吧?初時賈家正值巔峰,王家不可比擬,姑且不提。自打老國公去世之後,賈家便一路走下坡,與此同時王家卻開始扶搖直上。


    但,從始至終,王家可曾拉拔過賈家一把?


    京營節度使,官居從一品,手中權柄不可謂不大,安排幾個實權小官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


    緣何他的親妹夫、你家二老爺領著個五品員外郎的閑職一混十幾年,升官發財從沒有他的份兒?


    緣何你作為他的侄女婿,成親十幾年、年近三十的人了還是一介白身四處浪蕩?分明他亦憎惡你這般紈絝作風,偏就是不肯伸手拉一把究竟為何?”


    有些事兒經不起細究。


    平日不深想也就罷了,眼下冷不丁被戳破在眼前……即使明知對方是故意為之蓄意謀算,他的心裏還是難以抑製地生起些不舒服。


    但賈璉卻也不肯輕易跳坑,隻訕訕一笑,道:“越是位高權重,盯著他的人就越多,自然得越加小心謹慎才是,哪能以權謀私啊?一著不慎被人抓著小辮子可就完蛋了。”


    “以權謀私之事他王子騰可不曾少幹,否則你當你那薛家表弟能活到今日?”


    林如海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接著又放出一道驚雷。


    “你年紀尚輕,有些事恐怕都還不曾聽過。


    這京營節度使一職,當年可是屬於你們賈家的。最先是寧國公,後麵傳到其子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的手裏,按理本應由襲爵的賈敬繼續掌控,奈何他那性子你也知曉。


    當然了,這其中還少不了一些其他不得已的緣故,總之後來賈家便將王子騰給推了出來,這才有了王家的崛起以及如今叱吒風雲的京營節度使王子騰。”


    賈璉驟然瞪大了雙眼,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還有這麽回事兒?我以為他是憑本事……”


    “憑本事?當年那會兒他才多大?年紀輕輕的有什麽天大的本事能拿下這個位子不成?不過是那時還風光顯赫的賈家傾力運作的結果,個中緣由你應當也能猜測得到。”


    天上掉餡兒餅的事從來就不存在,旁人費那麽大的勁兒給你一個天大的好處,要說無所求怎麽可能?必定是有條件的。


    “正如你方才所言,當年的賈家亦是那樣想的,隻以為結了親便是一家人,自當勁兒往一處使,互相扶持互惠互利。


    可惜,王子騰太精明,也太過奸詐。”


    他深知上位者的顧慮。


    賈家無法再繼續把持京營節度使這個位子,明麵上是說賈敬性情古怪不堪重用,倒不如說是上頭不能再容許賈家了。


    由著他們家連續兩代把持著這樣一個要命的位子已經是極限,若再不換人,上位者就該睡不安穩了。


    是以,賈敬就必須是個不頂用的。


    賈家人不是不知事態的嚴重性,卻到底還是放不開手、舍不下這份權勢,自以為是地選了個兩全其美之法,殊不知王子騰就是個兩麵三刀的陰險小人。


    當著麵都承諾得好好兒的,實則暗地裏早就投靠了龍椅上的那位。


    於是就形成了這樣一個滑稽現象——後起之秀王家一路扶搖直上腳踩寧榮兩府,曾風光無限的賈家卻一落千丈迅速落寞。


    等後麵賈家人察覺到不妥之時黃花兒菜都早已涼透了,除了捏著鼻子認栽還能有什麽法子?


    尤其隨著賈代善賈代化兩人身死,賈家連一個撐得起門楣的子弟都沒了,拿什麽跟如日中天的王家翻臉?


    非但不能翻臉,還隻能裝傻充愣繼續維係這曾“好姻親”的關係,甚至是想方設法繼續加深鞏固,隻期望綁得越牢越好。


    “這才是你與你媳婦這段姻緣的由來。”


    這些事賈璉長這麽大從未聽家裏誰提起過,乍然聽聞實在衝擊巨大,忍不住懷疑,“姑父果真不曾哄我?”


    “我哄你作甚?旁人便也罷了,你家老太太和你親老子不是都還在呢?是真是假不過是回家問一嘴的事兒,我哄得著你嗎?”林如海老神在在地捧起茶潤了潤喉。


    賈璉沉默了。


    難怪他老子每每提起王家都很是嗤之以鼻,這麽多年來對他媳婦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原還以為是沒能生出個孫子的緣故呢。


    難怪家裏偶有老人說什麽當年老太太是如何如何滿意二太太這個兒媳婦,結果沒幾年下來就變了樣,隻歎天底下的婆媳都是一樣的冤家。


    也難怪,姑侄兩個竟嫁給了他們家叔侄兩個。


    隻不過,“賈家不得已要加深這層關係我能理解,可王家為何會同意?總不可能王子騰還對咱們家有什麽歉疚之情吧?”


    林如海又笑了,笑得寒涼入骨。


    “我聽說,你家二太太曾經一門心思想要為他兒子聘娶薛寶釵?”


    賈璉不知他突然問這話究竟是何意,直覺卻十分不好,渾身汗毛根根倒立,愣是硬著頭皮回道:“的確有這麽回事,府裏私下裏一直隱隱有這傳言。”


    “你二叔娶了王家女,你娶了王家女,等賈寶玉再娶了薛寶釵——一個流淌著一半王家血脈的姑娘……假以時日,你們家究竟是該姓賈還是改姓王?”


    像是屁股底下被狠狠戳了一刀子似的,賈璉猛然一下從椅子上竄了起來,滿臉煞白又驚又怒。


    “王子騰這是想徹底侵吞我們賈家不成?!”


    他不想順著林如海的話去胡思亂想,但現實卻是由不得他不懷疑。


    放眼滿京城乃至滿天下,也沒見有誰家聯姻是這樣聯的,頂多姑侄兩個嫁進同一家已算是少見,還能將僅有的兩個嫡子全都給把持了?


    這究竟是要聯姻呢還是妄圖侵吞?


    越想,賈璉便越是驚怒交加後怕不已,哪怕屋子裏放了不少冰塊降溫,他的後背也還是徹底濕透了,估摸著隨手擰一把都能擰出不少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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