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還是襲人那樁事。


    事發時賈政並不在家中,後麵因賈母和王夫人雙重封口令的緣故,府裏一時間也沒哪個敢頂風作案。


    至少明麵上是絕不敢提及的,更沒哪個敢吃飽了撐的捅咕到賈政麵前去,因而倒是叫賈寶玉暫且躲過了一劫。


    不成想,做奴才的不敢得罪那顆鳳凰蛋,卻有人敢。


    借著賈政詢問功課的間隙,賈環就添油加醋告了個狀,“先前就不止一回聽人說賈寶玉屋裏伺候的那些丫頭早都已經被他哄上了床,竟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那會兒我還隻當是哪個胡亂嚼舌根,畢竟他才多大年歲啊,將將十三歲哪兒能浪蕩成那副德行?卻誰知竟還是我天真了。


    前兩日鳳姐姐帶著一群人忙著到處攆耗子,不料折騰半天耗子沒攆著卻是將他和襲人堵在了屋子裏,兩個人衣衫不整神色驚惶,一看就知是在幹什麽好事。


    氣得太太當場就將襲人給狠狠打了一頓,得虧老太太及時派了鴛鴦來救場,否則襲人那日必定都活不了。賈寶玉也是個孬的,分明是他哄了丫頭上床,臨了事發竟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即便不敢忤逆太太,哪怕做做樣子求個情都還顯得像個人呢,他竟是從始至終龜縮在一旁,就那麽眼睜睜瞧著前腳才與他溫存的丫頭被打得不成人形,端的是冷心冷情的主兒。”


    聽罷這番話,賈政當場給氣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二話不說直奔賈寶玉的住處。


    既鄙夷於這個兒子的下流浪蕩,又唾棄於他的懦弱無能沒擔當……總之就是橫看豎看怎麽看怎麽嫌棄,厭憎到隻恨不得將他一腳踹回王氏的肚子裏這輩子別再出來才好。


    彼時,賈寶玉正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


    似是陷入了某種情緒難以自拔一般,兩眼空洞毫無神采,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孽障!”


    伴隨著“砰”一聲巨響,才修好沒兩日的門又一次搖搖欲墜。


    賈寶玉緩慢遲鈍地眨了眨眼,下意識循聲轉頭,卻見他老子正怒目圓睜猶如惡鬼一般直衝他而來。


    登時一個激靈,源自骨子裏的恐懼令他刹那幾乎要魂飛魄散,滿臉慘白渾身已然抖如篩糠。


    “老……老爺……”


    “沒出息的軟蛋!”


    賈政眼瞧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手裏的紫檀木板子直指他的鼻子,“當年你一手抓了脂粉釵環我便知你日後必定是個酒色之徒,如今果真不負所望!


    小小年紀不學無術隻知風月,男男女女葷素不忌放浪形骸,你……你簡直無恥下流至極!肮髒到令我惡心!”


    話音尚未落地,板子就已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上。


    賈寶玉頓時吃痛哀嚎,本能地抱住自己的頭蜷縮起身子,企圖盡量用臀腿部抵擋傷害。


    在外探頭探腦的丫頭們見此情形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不敢阻攔,隻得默默祈禱老太太和王夫人能快些趕過來。


    ——甫一看見賈政氣勢洶洶的架勢她們就已知大事不妙,第一時間就有人偷溜去搬救兵了。


    賈政雖不曾看見,但猜也能猜得到。


    這麽多年來哪回不是如此?


    甭管什麽大錯小錯,總有一堆人拚命護著這個寶貝疙瘩。


    他就不明白了,這個孽障究竟有什麽好的?


    滿府上下竟全都像被眵目糊遮住了眼睛一般,著了他的魔了。


    簡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知曉自個兒時間有限,賈政也是絲毫不含糊,手裏的板子幾乎都要被揮出殘影來了,主打一個快準狠。


    賈寶玉不敢躲更不敢跑,就那麽蜷縮在床上硬挨著,嘴裏哀嚎不斷哭喊連連,涕淚橫飛可憐兮兮。


    但落在賈政的眼裏卻絲毫沒有垂憐之意,反倒越發來氣,“動不動便哭哭啼啼做那慫包狀,通身上下毫無男兒氣概可言,陰柔軟弱至此真叫我懷疑你娘當初是不是哄了我去!”


    “住手!”


    就見賈母被人攙扶著顫顫巍巍飛奔而來,一進屋見著那般“慘烈”情形簡直心疼到無以複加,拎起拐杖便朝賈政打去。


    “你這混賬東西,究竟又是聽了哪個黑心肝的挑唆不成?他小小年紀身子骨兒都還尚未長好,如何經得起你這般毒打?萬一打出個什麽好歹來你便是後悔也晚了!”


    賈政也不躲閃,隻冷笑道:“他雖小小年紀,卻未必不曾長好,已是下流得叫人害怕呢。老太太也不必擔心我會後悔什麽,別說打傷打殘了,便是打死了他我都絕不後悔。


    非但不後悔,我甚至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


    這樣一個孽障簡直就是我畢生的恥辱,是我們賈家的大害蟲!不如趁早死了清淨!”


    乍一聽起來像是氣話,但觀其眼神冷酷言語激烈卻又奇異般漠然,便知他絕非是一時火氣上頭口不擇言。


    他是當真厭憎極了這個兒子。


    賈母怔住了,一時隻覺自個兒的心都在顫抖。


    嘴皮子微微蠕動幾許,卻是一個字都未能再說得出來,隻是伏在床前緊緊摟著她的寶貝孫兒啜泣不止。


    但緊隨其後而來的王夫人卻受不了這,當下似被戳著肺管子般整個人都要瘋了,歇斯底裏地怒吼道:“我的珠兒已經被你逼死了,如今就連寶玉你也想從我身邊奪走不成?你休想!


    我到這把歲數膝下就隻剩寶玉這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你若敢動他,我便也不活了!索性一把砒霜下去,咱們一大家子一並齊齊整整到黃泉路團聚!”


    賈政的眼底閃過一抹傷痛之色,“回回我要教訓他你便總要搬了珠兒出來企圖壓服了我,我倒不禁想問問,你果真疼愛珠兒嗎?


    珠兒倘若泉下有知,這些年被你不時哭嚎幾嗓子早該鬧得神魂不寧了。動不動打著他的名頭出來胡攪蠻纏,珠兒又該是何等傷心痛苦?


    再者說,當年珠兒之死固然有我過於嚴苛管教的緣故,你卻果真無辜嗎?


    我因心中有愧故而這些年對你種種無理言行多有忍讓,你卻以為你拿捏住了我?殊不知我愧對的是珠兒,而非你,在珠兒這件事上,你與我一樣皆是罪人。”


    說罷他便拂袖踉蹌而去。


    身後,原本發狂的王夫人瞬間滿臉慘白神色倉惶。


    猛然一陣眩暈襲來,身體“撲通”一聲就軟了下去,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半天緩不過神來。


    “太太……”


    “不是我……與我無關……我不過是一介婦人,哪裏能反抗得了他?都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周瑞家的深深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說點什麽好了。


    身為二房的嫡長子,賈珠自打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小小一個人兒還沒能走得利索時就已經在開始為啟蒙做準備了。


    打小就從沒有一刻能鬆懈的時候,別的孩子還在玩泥巴的年紀,他的“玩具”就隻有書。


    每日檢查功課但凡稍有不妥便是一頓嚴厲斥責加竹筍炒肉,全然不覺得這樣苛刻要求一個三五歲的孩子究竟有何不妥,竟是一門心思想要將孩子培養成一個文曲星下凡般的神童。


    對此,夫妻兩個的目標其實都是一致的。


    做老子的指著這個兒子去完成自己當年未能完成的心願,有朝一日高中狀元揚眉吐氣。


    做親娘的指著這個兒子封王拜相,好為自個兒掙個老太太那樣的超一品誥命回來威風八麵。


    誰也別說誰,誰也不無辜。


    孩子能在這夫妻兩個手裏勉強支撐到娶妻生子都已算是命硬了。


    所幸賈寶玉也算是被打出經驗來了,盡力護住了自個兒的頭和上半身,讓傷大多落在臀腿之上。


    血漬呼啦的看起來瘮人,實則都是些皮肉傷,用些好點的傷藥很快就能恢複,也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


    得知這結果之後,賈母和王夫人齊齊鬆了口氣,騰出手來將趙姨娘和賈環母子兩個狠狠收拾了一頓。


    連探春都沒得跑得掉,被牽連很是吃了頓掛落,一時氣苦不免又悄悄哭了好幾場。


    “聽說還去找了她姨娘和弟弟,也不知究竟說了些什麽,竟是被她姨娘指著鼻子好一通破口大罵,罵得別提多難聽了,活脫脫跟那生死仇人似的。”


    雪雁連連咋舌,言語之中頗為同情的意味,“姨娘是這副德行,親弟弟也沒好到哪兒去。對著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頓冷嘲熱諷,隻道沒她這麽個吃裏扒外的姐姐,叫她找她寶玉好兄弟去。”


    林黛玉不禁歎息,“她一個庶出的姑娘家,若不努力討好主母豈能有什麽好日子過?日子過得不好都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將來的婚事,一個弄不好就該進火坑煎熬去了。


    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處境,她也是別無選擇,偏偏還不得理解……攤上這樣一對成事不足淨跟著扯後腿的至親也真真是難為死她了,”


    這話立時引得幾個丫頭紛紛附和讚同,竟個個都在為探春抱不平,提及趙姨娘時卻全是鄙夷不滿。


    隻覺得那人胸無點墨沒有見識沒有成算,兩隻眼睛隻看得見自己麵前那點子利益,卻絲毫看不見女兒的難處和不得已。


    林碧玉聽著她們嘰嘰喳喳不禁就笑了。


    見狀,林黛玉就問,“好端端的姐姐為何突然發笑?莫非我們說錯了什麽?”


    “聽說二老爺攏共有兩個姨娘,除了那位趙姨娘還有一個周姨娘,聽說還是當年老太太賞下的。咱們來到賈家也有好幾個月了,仔細想想可是從未見過那位周姨娘?”


    林黛玉一愣,擰眉細想片刻點點頭,“非但不曾見過,若非偶然聽探春提起過一回,咱們隻怕都不知道有這麽個人呢。”


    “她也是賈家的家生子,又是老太太親自賞下去的,按理來說在府裏應當有幾分體麵才是。偏偏她進二房多年無兒無女也無寵,沉寂得很是徹底。


    而趙姨娘卻兒女雙全還都好好兒長起來了,甚至十幾年過去都還頗得二老爺喜愛,便是不及正房太太尊貴體麵,好歹也能穿金戴銀吃香的喝辣的。


    同樣都是姨娘,處境怎麽就能如此天差地別呢?”


    同一屋簷下住了這幾個月,足以看得出王夫人絕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端的是麵慈心狠。


    周姨娘的淒涼處境似乎也更印證了這一點。


    偏偏,在所有人看來都蠢得清新脫俗的趙姨娘卻活出了一份自己的體麵。


    兒女甭管養得好不好,好歹都齊齊整整長大了。


    時常不自量力盯著正房太太和嫡子瞎鬧騰,卻全須全尾地張揚至今,連賈政都不曾厭煩了她,始終寵愛依舊。


    “這果真是個大蠢貨能幹成的?”


    幾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皆被問住了,目光驚疑不定。


    “姐姐的意思是……趙姨娘不是蠢,而是大智若愚?”林黛玉滿臉不敢置信。


    林碧玉笑道:“她是不是大智若愚我不敢說,但她絕對不是真蠢,至少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小智慧在。


    如此再回過頭來細看她與探春之間的種種,是否品出幾分微妙來?


    探春固然聰明,但那點小心思卻也十分明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她的懼怕和打算,更何況知女莫若母。


    再怎麽心裏不暢快,卻也到底是親生的骨肉,毀了她自己能得個什麽好?反而她將來若果真能得個好去處,對他們母子來說亦是一大倚仗。”


    是以,不如成全她。


    趙姨娘比誰都清楚王夫人的為人,斷然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探春想要真正抱上那人的大腿可不容易,兩頭討巧猶如癡人說夢。


    隻有她們母女之間形同仇人水火不容,王夫人才有可能對探春另眼相看,才有可能為她打算打算。


    無論是純粹的利用也好還是果真有那麽兩分真心,將來探春的去處也差不了哪兒去,至少一定比跟著她這個親娘一條心的結果好太多太多。


    這是身為庶女的無奈,也是身為姨娘的無奈。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可惜當局者迷,她眼下怕是還看不透其中曲折,隻覺滿腹委屈無人能懂吧。”林碧玉如是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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