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黑暗褪去,葉憫微被潮水衝上岸,重新來到她曾見過的白茫茫一無所有之地,如同白雪覆蓋的平坦島嶼。


    島嶼四周波濤洶湧,思緒已經細碎成完全不可辨認之物,識海老人拄著那畫有目紋的手杖滿意地看著她。


    “終究是你來了。”


    “瞧你們兩人,如同不合的齒輪,相刃相靡,卻不肯轉圜……”


    識海老人說著說著,似乎有些意外,他道:“你哭了啊。”


    葉憫微才發覺她此刻所聽見的微弱哭泣聲,那並非溫辭的,而是她的。


    她安靜了片刻,終於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坐在地。


    第121章 策玉


    不過兩個月之間, 殘暑未消,這人世間便風起雲湧發生無數大事。


    先有鬼市競賣會之危,而後天上城開放, 舉世震驚, 引為仙境。然而這仙境如曇花一現, 便遭人毀壞, 崩裂墜海。


    緊接著夢墟主人宣布重開夢墟,其間又不知出何差錯,據說這一切紛亂的源頭——萬象之宗葉憫微,竟然被八風塔所吞沒。


    她去往心想事成之地,恐怕千百年也不會歸來。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地發生,應接不暇, 將這靈器之亂以來勉強維持平衡的世間衝個天翻地覆。


    世間一片混亂, 仙門、靈匪、朝廷各路勢力此消彼長, 舊秩序岌岌可危。於是夢墟之事三個月後,太清壇會時隔多年,終於召開仙門最為重要的大論道。


    大論道召開當天,正是初冬清晨, 陽光明媚澄澈, 臘梅香撲鼻。


    而謝玉珠孤身一人,坐在離道場不遠之地的屋子裏。


    她撐著下巴,低眸瞧著桌子上攤開的一件白底金色太陽紋的道袍, 它精致華麗, 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正是天上城墜落當日,由她長姐手中落在她肩頭上的扶光宗道袍。


    謝玉珠眼底映著袍子上反射的金光, 瞧了一眼慢慢升起的朝陽,淡淡道:“現在林雪庚應該正急著到處找我吧?”


    她已經把林雪庚的消息珠丟掉, 林雪庚一時半刻找不到她,該要獨自去往大論道道場了。


    畢竟大論道主持者乃是逍遙門主蔣琸,他與她大師父關係並不好,可不會等待她們到場才開始。


    她大師父因天裂之事得以在大論道上獲得一席,位同太清壇會三大宗,如今卻身陷心想事成之地,無法歸來。


    而她二師父因此五內俱崩,幾近瘋狂,每逢夜晚便難以控製魘術,以至於將夢墟毀壞大半。蘇兆青與任唐將夢墟全境封閉,極力壓製溫辭,才未釀成大禍。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勉強弄清當日波濤翻湧之中,那老人所說的東西。恍然間舉目四顧,同行者卻隻剩下了林雪庚。


    她身份特殊,大論道上本屬於她大師父的一席之位,如今唯有林雪庚來繼承。


    “雪庚還很年輕,分量遠不如大師父,又與白雲闕有血仇。白雲闕那些家夥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絕不可能承認她。”


    謝玉珠自言自語著,沉默一瞬,歎息道:“得有人來保護她啊。”


    得有人在這虎視眈眈、荊棘叢生中保護林雪庚,還有她大師父留下的一切。


    謝玉珠轉眸望向道袍邊的白兔魘獸。它無聲無息地陪伴她一路,此刻坐在桌子上,以那雙紅彤彤的眼睛望著她。


    仿佛是那位仙門中輩分和威望最高之人——扶光宗的宗主,在一片深紅之中凝視著她。


    謝玉珠十分排斥從它那裏得到記憶,所以到現在也未曾完全了解,策玉師君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玉珠端坐在桌前,理好衣服的每一道皺褶,又挺直脊背,拿出她最為嚴肅認真的姿態,來與那個陌生的、另外五百年的策玉對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


    “策玉師君,我有些事情要交待你,請你認真聽好。”


    “與你相比我壽數微薄,但你也以我之身經過魘師盟會、崇丹火山、扶光宗、鬼市與天上城,應該明白世事發展的方向。放下你的成見和私心吧,用你的威望和能力,像從前帶領仙門建立太清壇會一樣,在這個新的人間為仙門找到位置。”


    “你要為萬象之宗所造之物正名,助她回歸世間。待她歸來之後,請你務必真心實意地向她跪拜,為你從前對她的傷害而道歉。她是我的師父,她受得起。”


    “請你幫助夢墟主人恢複夢墟,一視同仁地對待魘師和仙門修士。他或許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但是他一定會好起來的,請你耐心等待他。”


    “林雪庚是我的師妹,我消失以後,她在這個世上就再沒有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請你務必要站在她這邊,竭盡所能地保護她,還有她的夢想。”


    “她或許不會領你的情,也不覺得我是她師姐,說不定還會冷言相向。你不要介意也不要計較,她其實是個心地柔軟的姑娘。”


    “蒼術的墓在大漠之中,雖然林雪庚會好好照料他的墓,但你也要時常去看看,替我上個墳問個好。記得給墓上那棵胡楊樹澆澆水,別讓它枯萎了。”


    “啊……還有衛淵,那是個麻煩的家夥。他是惡狼、是瘋馬,是沒有刀柄的利刃,大殺八方傷敵傷己。你以後大概會與他合作,你要成為他的韁繩,扼住他的瘋狂,不要讓他在歧途上越走越遠。能牽製衛淵的人,大概也隻有你了。”


    “其實……衛淵也是個可憐的家夥,說出的話好也罷壞也罷,當不得真。要是他偶爾對你耍點心眼,你便饒過他吧。”


    “還請你善待謝家人,尤其是我的長姐謝玉想。”


    謝玉珠一刻不停地說著,太陽便越升越高,陽光越來越明亮熱烈,光線漸漸從道袍上退去,一直退到門邊。


    屋子裏的塵埃安然飛揚,謝玉珠的聲音終於逐漸停了下來。


    她張張嘴,又閉上,眸光顫動,逐漸浮上一層茫然。


    “還有……還有……還有什麽呢?我都說完了嗎?”


    她喃喃道:“沒有別的要說了嗎……”


    謝玉珠沉默許久,一行淚便隨著她的下巴落下,墜入那白色道袍之上,洇開水痕。


    “怎麽這麽快……就說完了呢?”


    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去,謝玉珠攥著膝上的裙子,低著頭淚流滿麵。


    她想象過自己變成策玉師君的情形。


    那應該是個極其危急的關頭,千鈞一發,連兩位師父都束手無策,她無路可退,隻好讓策玉師君來替她力挽狂瀾。


    又或者是她遭人逼迫,受到威脅,無可奈何,萬分不願也隻好成為策玉師君。


    然而誰知道她將這些情形全數經曆一遍,一路而來走過天鏡陣、鬼市、天上城,每次都覺得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可直到現在仍然還是謝玉珠。


    她以謝玉珠度過了所有的最後關頭,終於走到今日。


    此刻比她度過的任何一個危機時刻,都不像是最後關頭——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逼迫她,也沒有人等她去救得性命。


    “沒想到我會在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初冬清晨,普普通通地成為你。”


    謝玉珠竟破涕為笑,她說道:“林雪庚老說我是好命的蠢貨,我總是很生氣。但是現在想想,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倒黴,她還是第一個說我好命的人呢。”


    “我最初離家,就是為了要出門好好玩一次,長見識、學本領。如今我玩得很開心,長了旁人幾輩子的見識,學會無數本領,還遇上天下最厲害的人們。我原本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


    “我果然是最好命的人啊。”


    頓了頓,謝玉珠吸了口氣道:“現在是實現新願望的時候了。”


    遠處傳來鍾聲,正是大論道開啟之音。


    謝玉珠向那隻魘獸伸出手:“好吧,來吧。”


    “把大論道、把這個世間的方向搶回到我們手上。”


    在仙門重地靈樞台上,各路仙門環坐一圈,各色道袍交雜。平日裏坐北朝南的高處,當是逍遙門、白雲闕與扶光宗三席。


    如今台上多了一席,這本該是萬象之宗的。然而大論道甫一開始,各路仙門就為林雪庚是否能代萬象之宗坐上那一席而爭執不休,是以那一席到現在仍然空著。


    “諸位不如先看看衛某這裏的東西,論一論天上城墜落之事。”


    在仙門爭執之時,衛淵適時打斷了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袖子裏拿出一枚留影術骰子。


    “這是衛某留在浮空界碑之前的靈器。留影術日夜運轉不停,也記錄下了天上城墜落當日,浮空界碑被破壞時的情形。”


    骰子旋轉,毀壞浮空界碑的犯人模樣清晰可見。眾人嘩然之間,一個身著紫色道袍的年輕人從靈津閣弟子間走出,緩步邁入台中,跪坐在地。


    卓意朗伏在地上,道:“意朗無話可說,願認罪伏法。”


    那畫麵中的犯人,竟是靈津閣的青年才俊卓意朗。


    靈津閣的幾個長老們露出慌張又窘迫的神情。


    其他仙門自然是不信這事是由卓意朗一人所為。卓意朗雖修為深厚,頗受門派器重,但到底隻是個小輩。這浮空界碑的位置、進入機密之地的法子、破壞浮空界碑的方法,又豈是他能知道的?


    於是人聲紛擾,此前力主要保下天上城的幾個門派不肯罷休,逼問卓意朗究竟是受誰指使,尤其以滄浪山莊的質疑聲最大。


    卓意朗隻是低著頭,正在靈津閣的長老們發話,欲把他帶回門派審問時,他突然抬起頭來。


    “師父,師叔,你們還要犧牲靈津閣,替他擔下這罪名嗎?”


    他仰頭看向高台,抬手指向高台中央所坐之人,鏗鏘有力道:“是太清壇會主持,逍遙門蔣門主找到靈津閣,暗中指使我們摧毀天上城。並且許諾事成之後,靈津閣可取白雲闕而代之,成為仙門三大宗之一。”


    高坐在主席之位的蔣琸麵色一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靈津閣中有人指著卓意朗道:“休要胡言!此事尚未決定,是你一意孤行!”


    那長老話音剛落便自覺失言,這話無疑坐實了蔣琸聯絡靈津閣之事,一時之間道場之上更是炸開了鍋。


    這一襲紫衣的年輕修士神色平靜地跪在眾聲喧囂中,看了身側的衛淵一眼,又移開目光。


    衛淵神色淡淡,目光深沉。


    正是在幾個月前的一個黑夜,一個身披黑袍麵目模糊者來到衛淵麵前。


    黑袍者對他道:“城主,蔣門主意欲對天上城動手,他已探得浮空界碑所在,也聯絡了我師父。”


    “何時動手,如何動手?”


    “尚在討論之中,蔣門主之心也並未堅定。”


    “浮空界碑恐怕等不得太久了,我得推他們一把。”


    衛淵對那黑袍人道:“意朗,你可願意做那個毀壞天上城的罪人?”


    黑袍人直起身來,望向衛淵。那雙年輕的漆黑眼眸,與此刻跪在地上受千夫所指者的黑眸別無二致。


    “城中百姓我自會安排。從此之後你便背上汙名,再無出頭之日。意朗,我不逼你,你可要想好。”


    此時此刻那曾是靈津閣驕傲、最年輕的魘修成功者卓意朗,正跪在靈樞台中央,脊背挺直卻低下頭顱,如冬日陽光下的一棵紫竹。


    謝玉想站在扶光宗弟子之中,輕輕地歎息一聲。


    滄浪山莊莊主鶴俞白站出來,朗聲道:“天上城之事諸仙門各有所見,原本太清壇會已決定,在大論道上討論如何處置。大論道未開,蔣門主卻私自下令毀城,難道是怕大論道的結果不如您意,便要先下手為強嗎?”


    “如此行徑,您哪裏還有資格做我們壇會之主,主持這次大論道?還請蔣門主自行辭去,離開靈樞台。”


    靈樞台下大多數仙門皆高聲讚同,而台上白雲闕闕主看蔣琸的目光,更是冰冷非常。


    蔣琸環視眾人,皺起眉頭,道:“並無實證,僅憑幾句攀咬各位便全然相信?如今各位被蒙蔽雙目,群情激奮,我百口莫辯。然而無論如何,我仍是逍遙門主,你們又如何能要求我離開靈樞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魘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黎青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黎青燃並收藏魘師最新章節